凤印轻抛
紫宸殿的鎏金铜鹤香炉里,龙涎香凝作一缕青烟蜷上梁柱。沈清漪将密信按在烛火上,卷边的宣纸上,"太后突发恶疾"六个字在橘色火光里蜷成灰烬。
"娘娘。"贴身侍女青黛捧着鎏金手炉进来,铜炭烧得噼啪响,"东宫那边来了人,说小厨房新蒸了醉枣。"
沈清漪将灰碟倾入冰鉴,寒冽的水汽扑上她睫毛。铜镜映出朱钗半坠的侧影,三个月前太子大婚时簪上的凤凰步摇,流苏早被她绞成素银线。
"柳才人近来可还在御书房当值?"她拔下发间金簪,蘸着凉茶在紫檀桌上划字。
"昨儿夜里还见着柳才人端着醒酒汤出来呢。"青黛往炭盆添了块银丝炭,火星子溅在手炉纹路上,"听说陛下咳疾犯了,柳才人衣不解带侍疾三日,连太后宫里都没顾得上去。"
沈清漪指尖的茶水在桌面上涸成浅痕。殿外传来玉磬相击,是东宫太监特有的步摇声。她将金簪簪回鬓边,凤首衔着的东珠恰好压住眉骨间那点朱砂痣。
"让他把醉枣搁在外间。"她提起食盒,青缎裙摆扫过金砖地,擦出细碎声响,"去长春宫。"
宫墙根的腊梅正落最后一场花。沈清漪踩着碎金般的花瓣穿过抄手游廊,听见暖阁里传来瓷器碎裂声。皇帝萧璟渊的怒斥撞在琉璃瓦上,惊飞了檐角铁马:"一群废物!连份脉象都诊不明白?"
她停在滴水檐下,抬手将寒毛倒竖的青黛拦在身后。紫檀木门突然被拉开,须发皆白的太医令抱着药箱踉跄出来,朝她仓促行礼时,袖管里滚出几粒银针。
"太子妃。"萧璟渊的声音从暖阁深处传来,带着未散的戾气。鎏金熏笼的热气漫出门缝,混着浓重的药味涌过来。
沈清漪掀开珍珠帘栊时,正撞见萧璟渊将奏折掼在案上。明黄色龙袍下摆沾着药汁,柳如烟跪在地上,月白绫裙洇开大片深色污渍,手里还攥着半片碎瓷碗。
"你来做什么。"萧璟渊扯松玉带,喉间涌上一阵痒意,猛地咳起来。柳如烟立刻膝行两步想去抚他背,却被他嫌恶地挥开。
沈清漪将食盒放在描金多宝阁上,三层屉格里露出油纸包着的醉枣:"臣妾听说太后凤体违和,特来请安。"她目光掠过案头堆叠的奏章,最上面那份摊开的折子,朱砂批注的"和亲"二字刺得人眼疼。
"呵。"萧璟渊冷笑,指节叩着鎏金砚台,"镇国公府的消息倒是灵通。怎么,沈将军在边关打了胜仗,太子妃就急着来讨赏了?"
食盒里的白玉碗突然发出轻响,青黛的指甲掐进掌心。沈清漪却像没听见那句嘲讽,径直走到博古架前抚过青瓷笔洗:"昨夜禁军统领递来密报,说北狄使者在驿馆调兵。"她拈起笔洗里的紫毫笔,笔锋在烛光下泛着冷光,"陛下是忙着安抚美人,还是忙着准备送哪位公主去和亲?"
"沈清漪!"龙案后的墨砚砰然落地,萧璟渊几步上前,手指狠狠捏住她下颌。胭脂被搓进肌肤里,甜腥气混着他指缝间的药味扑在脸上:"别忘了你是谁的太子妃!镇国公府手握重兵又如何,敢干涉朝政......"
"干涉?"沈清漪仰起头,簪头东珠擦过他青筋暴起的手腕,"臣妾父兄在雁门关浴血奋战时,陛下正搂着柳才人赏花吧?如今北狄铁骑踏到家门口,倒是想起镇国公府了?"她突然笑了,舌尖舔过被捏出红痕的唇角,"还是说,陛下觉得用公主的嫁妆,就能堵住北狄人的刀?"
柳如烟尖叫着扑上来拉扯,银镯子撞在沈清漪手肘上:"不许你污蔑陛下!是太后自己......"
"闭嘴。"沈清漪反手掐住柳如烟的咽喉,指腹精准按在她颈间动脉上。柳如烟的脸瞬间涨成紫红色,凤钗歪斜着刮过沈清漪手背,留下浅浅血痕。
"放开她!"萧璟渊攥住她手腕,指节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骨头。沈清漪却松了手,任由柳如烟瘫在地上剧烈咳嗽。她盯着萧璟渊因暴怒而泛红的瞳孔,突然俯身贴近他耳侧:"太后究竟是得了恶疾,还是被灌了恶疾?"
萧璟渊的呼吸骤然停滞。沈清漪趁机抽回手,退到三步开外理了理微皱的衣襟:"三日前臣妾去给太后请安时,李嬷嬷说太后用的安神香换成了西域奇楠。"她指尖滑过鬓边银线流苏,"那种香,闻久了可是会让人变得痴呆的。"
暖阁里的自鸣钟突然敲响,铜锤撞在钟舌上的脆响,像极了斩首时的锣声。柳如烟爬到萧璟渊脚边,抓住他龙袍下摆不住颤抖:"不是我......陛下明察......"
"滚出去。"萧璟渊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柳如烟如蒙大赦,连滚爬地带上门,厚重的木门合上时,震落了门楣上悬着的青玉风铃。
"什么时候发现的?"萧璟渊背过身,指节抵着额角。明黄色的背影在烛火里缩成一团,竟显得有些萧索。
沈清漪走到案前,拾起那本摊开的和亲奏折。朱砂批注的字迹力透纸背,可见批复时的犹豫不决。"自柳才人把她远房表哥塞进御膳房那天起。"她将奏折折成方块,塞进袖中,"李嬷嬷今早托人递来消息,说太后已经三天认不出人了。"
炭盆里的银丝炭渐渐烧透,暖阁里的温度降下来。萧璟渊突然转身抓住她胳膊,龙袍上的珍珠纽子硌得她生疼:"清漪,帮我。"他眼里泛着红血丝,往日里盛气凌人的帝王此刻竟露出几分哀求,"镇国公府有办法的,对不对?只要救回母后,我......"
"陛下要如何?"沈清漪打断他,轻轻挣开他的手,"封我为后?还是废了柳如烟给我出气?"她拿起食盒里的醉枣,用银簪撬开暗红的枣肉,露出晶莹的糯米,"三年前陛下选我做太子妃时就该知道,我沈清漪要的从来不是这些。"
萧璟渊的喉结动了动,最终只吐出两个字:"条件。"
"放我走。"沈清漪将去核的醉枣放在玉碟里,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处理一件稀世珍宝,"待北狄之乱平定,您下一道废后诏书,我带着镇国公府的人,永不再踏入京城半步。"
寒鸦扑棱棱掠过窗棂,在雪地上留下几点墨黑。萧璟渊盯着她鬓边的东珠,突然伸手要去碰,却被沈清漪偏头躲开。玉簪在空中划出冷光,最终稳稳簪回发间。
"好。"他听见自己说。烛火突然炸开一个灯花,将他眼中翻涌的情绪照得无处遁形。
沈清漪将那碟醉枣推到他面前,糯米裹着酒香的甜气在冷空气中散开:"柳才人往太后的安神香里掺了迷迭香,长期使用会损伤心脉。让太医院用甘草和莲子心熬药,三日后便能清醒。"她转身走向门口,青缎裙摆扫过柳如烟方才跪过的地方,"御膳房的刘厨子是北狄细作,今日亥时会在东门接应。"
帘栊掀起的瞬间,朔风卷着雪沫扑进来。沈清漪顿住脚步,听见身后传来瓷器碎裂声,大概是那碟醉枣被扫落在地了。她微微勾了勾唇角,踩着满阶碎玉般的积雪走远,银线流苏在风雪中轻轻晃动,像极了展翅欲飞的蝶翼。
风卷残雪
沈清漪的靴底碾过积雪,发出细碎的咯吱声。长春宫的琉璃瓦在暮色里泛着冷光,檐角铁马被朔风撞得乱响,像是谁在呜咽。
"娘娘,刘厨子......"青黛的声音裹着寒气发抖。
沈清漪突然驻足。腊月的冷风穿透三重锦袍,冻得人指尖发疼。她望着空荡的宫道尽头,那里本该有禁军换防的脚步声——御书房的铜钟明明才敲过酉时。
青黛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脸色霎时白如宣纸:"禁军统领是柳家人......"
话音未落,东侧宫墙突然传来短促的弓弦震颤。破空声擦着耳际飞过,箭镞钉进身后的腊梅树干,溅起几点暗红的梅瓣。
"跑!"沈清漪拽着青黛转身,金簪撞在廊柱上叮当作响。她听见身后传来甲胄相撞的脆响,靴底打滑的瞬间,青黛突然惨叫一声。
温热的液体溅上沈清漪手背。她踉跄着回头,看见青黛倒在雪地里,胸口插着支雕翎箭,银手炉滚出的炭火在雪地上烫出焦黑的小洞。
"走......"青黛抓着她的裙角,指缝渗出的血染红了青缎,"柳如......烟在御膳房......"
更多马蹄声从四面八方涌来。沈清漪咬碎银牙,转身没入西侧的竹林。竹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下,打在她颈间,和冷汗混在一起往下淌。
冷宫的锈蚀铁门就在眼前。沈清漪摸出腰间的青铜钥匙,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锁孔早已冻住,她呵着白气连试三次,钥匙才终于卡进槽里。
"吱呀——"
腐木断裂的声响在寂静的宫苑里格外刺耳。沈清漪闪身进门的刹那,数支箭矢擦着她的发梢钉进门板。她反手推上门,背后抵着冰冷的门闩喘息,听见门外传来萧璟渊近乎咆哮的声音:
"沈清漪!你敢抗旨叛逃?!"
掌心的青铜钥匙沁出寒意。沈清漪顺着门板滑坐在地上,透过门缝看见明黄色的龙袍在雪地里格外扎眼。萧璟渊的靴子碾过青黛渐渐僵硬的手指,他身后,柳如烟披着狐裘站在廊下,嘴角沾着可疑的血丝。
风雪突然变大,卷着雪沫扑进门缝。沈清漪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最后一点温度也消失殆尽。她撕下裙摆一角,蘸着青黛染在门上的血,在斑驳的门板内侧画了支展翅的银凤——那是镇国公府的密信标记。
"陛下。"柳如烟娇柔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刻意压制的得意,"夜深露重,您仔细着凉。太子妃......怕是已经跑远了。"
沈清漪听见萧璟渊的佩剑出鞘声,金属摩擦的锐响刺得她耳膜生疼。她摸索着起身,脚踝不知何时扭了,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冷宫的梁柱间结着蛛网,月光透过破窗洒在地上,照见青砖缝里冒出的青草。
正厅中央悬着块蒙尘的匾额,"清心苑"三个字被虫蛀得残缺不全。沈清漪记得这里,十年前她初入宫时,先帝曾在此处教她临摹《兰亭集序》。案上的端砚还在,只是砚池里积着灰,像谁凝固的眼泪。
"咳咳......"
角落里突然传来咳嗽声。沈清漪握紧发间金簪,慢慢转过身——月光下,一个身着灰衣的老嬷嬷蜷缩在榻上,枯瘦的手指抓着褪色的帐幔。
"李嬷嬷?"沈清漪的声音发颤。
老嬷嬷缓缓抬头,浑浊的眼睛在看见她鬓边银线流苏时突然亮了:"主子......凤印......"她枯柴般的手伸进怀里,掏出个油布包着的硬物,"太后说......柳氏要偷......"
沈清漪接住那方沉甸甸的印玺,触手生凉。凤鸟纹饰的金印上还沾着老嬷嬷的体温,侧边缺了一角——那是三年前她替萧璟渊挡刺客时,用身体护住的痕迹。
冷宫的木门突然被撞开,木屑四溅。萧璟渊提着滴血的长剑站在门口,明黄龙袍沾满雪沫,玄色镶边洇开深色污渍。他身后的柳如烟捂着嘴轻笑,指甲上猩红的蔻丹刺得人眼疼。
"凤印果然在你这儿。"萧璟渊的剑尖指向她心口,"沈清漪,你处心积虑接近朕,就是为了这个?"
雪光映着他眼底的血丝,像头被激怒的困兽。沈清漪将凤印紧紧抱在怀里,后腰抵着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李嬷嬷突然嘶喊着扑向萧璟渊,枯瘦的手指抓挠着他的龙袍:"昏君!害死太后的凶手!"
长剑穿透肉体的闷响格外清晰。沈清漪看着李嬷嬷的身体软软倒下,鲜血在青砖地上漫开,像一朵骤然绽放的红梅。
"把凤印交出来。"萧璟渊的声音冷得像腊月寒冰,"看在镇国公府的面子上,朕赐你全尸。"
柳如烟绕到他身侧,踮脚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萧璟渊紧握剑柄的手突然松开,剑锋当啷落地。他盯着沈清漪怀中的凤印,眼神复杂得像被搅混的泥水。
沈清漪突然笑出声,笑声在空旷的冷宫里回荡,惊起梁上栖息的寒雀。她抬手拔下发间金簪,簪尖抵住自己的颈项,雪白的肌肤立刻沁出细血珠。
"萧璟渊,你看着。"她一字一顿道,眼中火光跳跃,"今日我若死在这儿,镇国公府的铁骑明日就会踏破宫门。到时候,你和你的柳才人,还有这阴私肮脏的皇宫,都会变成灰烬!"
柳如烟的尖叫刺破天穹。萧璟渊突然上前一步,沈清漪却猛地将簪尖刺入半分。鲜血顺着她的脖颈往下淌,染红了青缎衣领,像极了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你......"萧璟渊的声音发颤,伸出的手停在半空,"别逼朕......"
檐外突然传来震天的金戈声,伴随着熟悉的号角——那是镇国公府的铁骑在集结。沈清漪的唇角勾起一抹凄绝的笑,簪尖又刺入半分,眼前开始发黑。
她听见柳如烟惊慌的哭喊,听见萧璟渊气急败坏的怒吼,还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放我走......或者......一起死......"
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沈清漪仿佛看见十年前的桃花林下,少年萧璟渊将这枚凤印塞进她手心,红着脸说:"清漪妹妹,等我当了皇帝,就用它封你做皇后。"
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注定破碎的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