澈琉刚和殷夫人出去采购,哪吒脸上的笑就垮了下来,盯着李靖的背影磨牙——这老东西正背着手往菜园挪,假装没听见院外渐远的脚步声。
“李靖。”哪吒的声音像淬了冰,手里的红带“唰”地抽在地上,激起片尘土。
李靖腿肚子一软,刚想找借口溜回书房,就被混沌珠从背后一头撞在膝盖弯,“扑通”跪在了泥地里。这珠子显然是早有准备,嘴里还叼着卷浸了墨汁的麻绳,甩着尾巴往他身上缠:“今天玩‘墨染总兵’!”
哪吒抄起墙角的竹扫帚,照着李靖屁股就抽:“上次画癞蛤蟆不够像,今天给你换个花样。”他专挑肉多的地方下手,扫帚杆抽在棉裤上“啪啪”响,疼得李靖直哆嗦,偏生伤不到骨头。
混沌珠在一旁忙得欢,先把李靖的朝服扒下来,蘸着墨汁在上面画王八,边画边念叨:“这是给你盖的章,以后你就是我们的专属靶子!”画完还不过瘾,又把墨汁往李靖脸上抹,涂得他眉眼不分,活像个刚从墨缸里捞出来的鬼。
“还缺个点缀。”哪吒眼尖地瞥见院角的鸡窝,抓了把鸡毛往李靖头上撒,“这叫‘鸡毛令箭’,配你正好。”
李靖被捆在晾衣杆上,头顶鸡毛,脸涂墨汁,身上还挂着画满王八的朝服,活脱脱个移动的笑话。马蜂在旁边嗡嗡转(混沌珠特意把上次的蜂巢又找了出来),吓得他浑身僵硬,偏生喊不出声——嘴里被塞了团沾了墨汁的布。
“这样才像样。”哪吒拍了拍手,蹲在旁边嗑瓜子,混沌珠则叼着面小旗(从李靖书房偷的),在他面前晃来晃去,旗上写着“陈塘关第一活宝”。
日头爬到正顶,澈琉拎着大包小包回来时,正看见李靖被吊在杆上随风晃,哪吒和混沌珠蹲在台阶上分糖吃,吃得满嘴甜。
“回来啦六六!”哪吒立刻蹦起来,把最后一颗糖塞给混沌珠,颠颠地迎上去,替她拎东西,“累坏了吧?我给你留了桂花糕!”
澈琉扫了眼杆上的李靖,眉头都没皱一下,先摸了摸哪吒的手:“冻着没?刚买的暖炉给你。”又往混沌珠嘴里塞了块糖,“今天乖不乖?”
混沌珠嚼着糖点头:“乖!我们把李靖打扮得可好看了!”
“别玩太过火。”澈琉往厨房走,声音轻飘飘的,“留口气让他给娘烧火。”
李靖听得心头发凉——又是这样!每次都只关心这俩混球,连看都懒得多看他一眼!他奋力扭动,想引起注意,却被哪吒瞪了一眼:“老实点!再动把你丢进猪圈!”
殷夫人回来时,见李靖还吊在杆上,无奈地叹了口气:“说了让你们轻点,你看把他折腾的。”嘴上说着,却先往澈琉手里塞了块刚买的酥饼,“快尝尝,热乎的。”
下人把李靖放下来时,他腿一软瘫在地上,墨汁顺着脸颊往下滴,活像个漏雨的屋檐。看着廊下哪吒喂澈琉吃酥饼,混沌珠在旁边抢糖,殷夫人还在给他们剥橘子,忽然觉得这日子是真没盼头了。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被哪吒一脚踩住:“急什么?地上暖和,多待会儿。”
澈琉从屋里探出头:“哪吒,别踩他脸,娘要用地。”
“知道了。”哪吒把脚挪到李靖背上,力道不轻不重,刚好让他起不来。
李靖趴在冰冷的地上,听着廊下的欢声笑语,鼻子忽然一酸。他这辈子征战沙场,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却栽在这一家三口(连珠子都算上)手里,被折腾得毫无尊严,连句公道话都盼不来。
“罢了……”他闭上眼,墨汁糊了满脸,“这日子,过一天算一天吧。”
莲花洞里,哪吒抱着澈琉暖手,混沌珠蜷在旁边打盹。澈琉指尖划过他的手背:“下次别用墨汁,洗不掉,娘又该念叨了。”
“知道了。”哪吒咬着她的指尖笑,“下次用胭脂,染红他的脸,像个唱戏的。”
窗外的风刮得紧,李靖还在院里慢慢爬,背影佝偻得像株被霜打了的草。
这天澈琉刚被殷夫人拉着出门,说是城西新开了家绣庄,得去挑几匹好丝线。哪吒倚在门框上,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口,脸瞬间垮成了蔫黄瓜,转头就盯上了正在给花浇水的李靖。
“李靖。”他磨着牙走过去,红带在指尖转得飞快,“六六不在,咱爷俩得好好‘亲近亲近’。”
李靖手里的水壶“哐当”掉在地上,刚想往书房钻,就被混沌珠从斜刺里冲出来,用圆滚滚的身子撞在腿弯处。他“哎哟”一声跪倒在地,混沌珠立刻叼来根浸了辣椒水的麻绳,七手八脚往他身上缠——这是它新研制的“酷刑”,绳子上的辣椒水沾着皮肤,辣得人火烧火燎。
“今天玩‘关公巡城’。”哪吒不知从哪翻出顶红缨帽,往李靖头上一扣,又把他的朝服扒下来,换上件花里胡哨的戏服(从戏班子抢的),“给咱唱段《长坂坡》,唱不好就灌你辣椒水。”
李靖被辣得眼泪直流,偏生嘴被混沌珠用布团堵住,只能发出“呜呜”的哼唧声。哪吒嫌他不动,抬脚就往他屁股上踹:“动啊!跟个木桩子似的,还不如猪圈里的老母猪机灵。”
混沌珠在旁边拍爪子笑,想起什么,叼来桶泥浆,“哗啦”往李靖身上泼。泥浆混着辣椒水往下淌,把戏服染成了花脸,红缨帽歪在一边,活像个刚从泥潭里爬出来的妖精。
“还缺个跟班。”哪吒指着院角的石狮子,“去,给石狮子磕三个头,就当拜师了。”
李靖被混沌珠推着往石狮子挪,膝盖在石板路上磨得生疼,辣椒水浸透的麻绳勒得皮肉发紧,疼得他眼前发黑。磕到第三个头时,额头撞在石狮子底座上,“咚”的一声闷响,起了个大包。
“这才像样。”哪吒蹲在台阶上,晃着腿看他出洋相,混沌珠则叼着个小锣,在他身边“哐哐”敲,像在耍猴。
日头偏西时,澈琉拎着丝线回来,刚进院门就被哪吒扑上来抱住:“六六!你可回来了!我给你留了糖葫芦!”
她顺手摸了摸他的头,目光扫过在院里挣扎的李靖,眉头都没皱一下,先往混沌珠嘴里塞了颗蜜饯:“今天没闯祸吧?”
混沌珠嚼着蜜饯摇头:“没有!就跟李靖玩了会儿!”
“别玩到天黑,娘该等急了。”澈琉往厨房走,路过李靖身边时,踢了踢他的腿,“起来吧,别挡路。”
李靖趴在地上,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厨房门口,浑身的辣椒水还在烧,额头的包疼得钻心。他觉得自己还不如院里的石狮子——至少石狮子不用被捆、被泼、被当成猴耍,还能得句好脸色。
殷夫人回来时,见李靖瘫在泥地里,叹着气让下人把他拖去清洗:“说了让你们别太过分,你看这满身的伤。”说着却往澈琉手里塞了块桂花糕,“快吃,刚买的。”
哪吒凑过来,把澈琉嘴角的糕屑舔掉,笑得得意:“他皮糙肉厚,这点伤不算啥。”
李靖被下人架着往柴房走,听着廊下的嬉笑声,生出股绝望——这日子哪有尽头?只要澈琉不在,他就得当这俩混球的活靶子,连句求饶都没人听。他这辈子征战沙场挣下的名声,早就被折腾得连渣都不剩了。
柴房里,他看着自己满身的红痕和淤青,想起当年哪吒剔骨时的模样。那时他只觉得这儿子是个祸害,如今却被这祸害和他的媳妇、连带着颗珠子,拿捏得死死的。
“罢了……”他抹了把脸,泥和泪混在一起,像个滑稽的小丑。
而莲花洞里,澈琉正用新挑的丝线给哪吒绣荷包,哪吒则趴在她膝头,看她指尖翻飞。“下次用辣椒粉,别用辣椒水。”澈琉忽然说,“辣水不好洗,沾在衣服上娘又该念叨了。”
哪吒抬头笑:“还是六六想得周到。”
洞外的风刮过树梢,带着点凉意。
百万年光阴,像陈塘关的流水般漫过。
殷夫人早已化作一抔黄土,坟头的桂树枯了又荣,荣了又枯。当年镇上的绸缎庄、绣庄早成了断壁残垣,只有莲花洞的莲花开得依旧热闹,红的白的,层层叠叠铺在水面,像从未变过的时光。
李靖还活着。
不是因为长生,而是哪吒不准他死。混沌珠也不许——这百万年里,折腾李靖早已成了刻进骨血的习惯,比抢宝贝、喝蜜水更重要。
他们的法子早已炉火纯青。春天把他绑在桃树梢,让桃花瓣落满他的口鼻;夏天扔进莲池,看他被莲叶盖得喘不过气;秋天用桂花塞满他的衣襟,痒得他在地上打滚;冬天则扒了他的棉裤,逼着他在雪地里跳“总兵舞”。
哪吒的红带依旧鲜亮,只是眉眼间多了些岁月磨出的沉敛,唯独看向李靖时,那点恶作剧的光从未熄灭。混沌珠也长了些个头,圆滚滚的身子更瓷实了,叼着李靖的胡须荡秋千时,力道能把人拽得趔趄。
澈琉走了。
在五万年年前,她的神魂忽然变得透明,像被风吹散的莲雾。临走前,她靠在哪吒怀里,指尖划过他的脸颊,声音轻得像叹息:“别总折腾李靖了,他也老了。”
哪吒攥着她的手,红带缠得死紧,没说话。
混沌珠蹭着她的掌心,在她神魂彻底消散的那一刻,突然冲天而起,带着她最后一缕气息,撞破了天际——它要去寻她,哪怕走到世界尽头。
从那天起,哪吒眼里的光就暗了大半,只剩下折腾李靖时,才会透出点活气。
李靖更老了,背驼得像座桥,咳嗽时能把肺都咳出来。可他死不了——哪吒用仙力吊着他的命,像吊着一件不能丢的旧玩具。
这天,哪吒又把李靖捆在莲池边的老槐树上。
“六六以前总说,蔷薇花好看。”哪吒坐在树下,红带绕着指尖,声音没什么起伏。
李靖咳得撕心裂肺,脖子被刺扎得出血,却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他看着哪吒的侧脸,看着那抹万年不变的红衣,忽然觉得这日子早就没了盼头。
身边的人都走了。夫人、兵丁、镇上的街坊……连那个总在最后关头说“留口气”的澈琉,都化作了风。只有他,被这个不死的怪物捆着、吊着,日复一日地受着磋磨,连死都成了奢望。
“哪吒……”李靖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让我死吧……求你了……”
哪吒没理他,只是抬头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