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刚爬上紫禁城的琉璃瓦,给那些描金画红的飞檐斗拱镀上了一层暖色。可这暖光到了御书房门口,就跟被什么东西挡了似的,愣是透不进半分。曦月站在丹墀下,抬头看了看檐角蹲坐着的神兽,个个都像是在冷眼瞅着她。冷风顺着领口钻进来,她拢了拢身上的素色旗装,料子是好的,苏绣的暗纹在晨光下若隐隐现,可穿在身上,就跟没穿一样,还是觉得冷。
"四阿哥福晋乌拉那拉氏到——"内侍尖尖的嗓音划破了清晨的寂静,听着让人头皮发麻。
曦月深吸一口气,举步跨进了那道沉重的门槛。檀香味儿扑面而来,浓得呛人,混杂着墨香和一种说不出的、属于皇帝的味道。御书房里光线不算亮,雕花窗棂把阳光割成了一缕一缕的,斜斜地落在金砖铺就的地面上,照着空中飞舞的尘埃。
康熙就坐在那张巨大的龙椅上,穿着明黄色的常服,领口和袖口绣着不大的龙纹。他没戴帽子,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根玉簪绾着。明明是常服,可往那儿一坐,那股子威压就跟山似的压过来,让人喘不过气。他面前的御案上堆着高高的奏折,有几本散落在一旁,像是被人随手扔的。
曦月敛衽行礼,动作标准得像是演练了千百遍:"臣妾乌拉那拉氏,给万岁爷请安。"她的声音不高不低,稳稳当当,听不出丝毫情绪。
康熙没叫她起来,就那么坐着,眼神跟鹰隼似的,在她身上来回逡巡。空气里只有檀香烧着的噼啪声,还有他自己平稳的呼吸声。曦月就那么跪着,腰板挺得笔直,心里却跟明镜似的。昨晚洞房里那出,胤禛那家伙肯定一早就进宫禀报了。这位当爹的,现在不定怎么琢磨她呢。
"起身吧。"好半天,康熙才开口,声音有点哑,听不出喜怒。"李德全,给四福晋赐座。"
"谢万岁爷。"曦月站起身,又规规矩矩地福了福身,这才在旁边一张铺着明黄软垫的椅子上坐下。她坐得端端正正,双手放在膝上,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标准的大家闺秀模样。
康熙拿起案上的御笔,转着圈儿把玩着,也不说话。那支笔杆是玉雕的,白里透青,在他修长的手指间转得飞快。曦月知道,这是他的习惯,越是心里盘算着事,转笔转得越快。
"昨儿个,是你跟老四的大喜日子。"康熙突然开口,眼睛还是盯着手里的笔。
"是。"曦月低低应了一声。
"宫里的规矩,你都懂?"康熙的目光终于从笔上移开,落在了曦月脸上。
"回万岁爷,臣妾自幼在家中,母亲与嬷嬷都教过。"曦月的头垂得更低了些。
康熙"嗯"了一声,又不说话了。他把御笔放在笔山上,手指头开始轻轻敲击着御案。笃,笃,笃。那声音不大,却像是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旁边侍立的内侍们一个个都把脖子缩了缩,恨不得自己变成空气。
"听说,"康熙的声音猛地拔高了一点,"你已经功德成圣,还凝出了个什么...坤宁域?"
来了。曦月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她抬起头,迎上康熙探究的目光,眼神清澈得像是一潭深水:"托万岁爷的洪福,臣妾不过是侥幸得了些老天的眷顾,有了些微末的道行罢了。圣界之说,太过虚妄,臣妾不敢当。"她把姿态放得很低,功劳都推给了"天意"和"皇恩"。
康熙挑了挑眉,身体微微前倾:"哦?微末道行?朕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是头一回听说有人能凭空变出个世界来。你且变出来给朕瞧瞧。"这话听着像是商量,可那语气里的命令意味,谁都听得出来。
曦月站起身,再次行了个礼,语气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回万岁爷,坤宁域是臣妾性命交修之地,与臣妾的神魂相连,非同儿戏。若是随意示人,恐有天地法则反噬,到时候不仅臣妾自身难保,说不定还会连累..."她话说了一半,恰到好处地停住了,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康熙的脸色沉了沉,眸色也深了几分。他盯着曦月看了半晌,像是想从她脸上找出点什么破绽。可曦月的表情太淡定了,淡定得让他心里发毛。这丫头才多大?十岁!就算是活了两辈子的老妖精,也未必能有这份定力。
"反噬?"康熙冷哼一声,手指在御案上重重敲了一下,"在这紫禁城里,朕就是天,朕就是法则!什么反噬不反噬的,朕倒要看看,谁敢不给朕这个面子!"
曦月没说话,只是深深地低着头,摆出一副任君处置的模样,但那双手,却在宽大的袖子里悄悄攥紧了。她知道,这是康熙在试探她的底线。她不能退让,一旦退让,以后就只能被他捏圆搓扁。这坤宁域,是她最大的底牌,绝不能轻易示于人前。
御书房里的气氛紧张得像是要凝固了。檀香也不香了,只剩下一股子压抑的火药味儿。
"万岁爷息怒。"曦月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臣妾并非有意违抗圣意。实在是这坤宁域事关重大,稍有不慎,便可能引来祸端。臣妾这条小命是万岁爷的,自然不敢轻生。可若是因为臣妾的缘故,给万岁爷,给大清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那臣妾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了。"她把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了忠心,又坚持了立场。
康熙眉头紧锁,脸色阴晴不定。他看得出来,曦月这丫头是铁了心不让他看那个什么坤宁域了。硬逼?万一真如她所说,引出什么"反噬",得不偿失。可就这么算了?他心里这疙瘩过不去。一个来历不明的圣界,一个思想奇特的儿媳妇...这让他怎么安心?
"好一个'给大清带来不好的影响'。"康熙缓缓开口,语气缓和了些,但眼神依旧锐利,"你倒是说说,你那些功德,又是怎么来的?牛痘?改良稻种?这些东西,可不是一个深闺少女能琢磨出来的。"
曦月早就料到他会问这个。她从随身的荷包里取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双手捧着,由内侍转呈给康熙。"回万岁爷,臣妾这些年,不过是喜欢读些杂书,又得了些机缘,才能琢磨出这些东西。这上面记录了臣妾推广牛痘、改良稻种的经过,还有各地官府的文书为证。"
康熙接过小册子,翻开来看。上面的字迹娟秀工整,记录得清清楚楚。从牛痘的试验,到如何推广,再到各地反馈的情况;改良稻种的选种、育苗、试种...事无巨细,一目了然。他越看,眉头皱得越紧。这些东西,就算是朝中最有经验的老农和太医院的院判,也未必能做得这么周全。一个十岁的小女孩...
"这些,真是你自己做的?"康熙合上小册子,目光灼灼地盯着曦月。
"不敢欺瞒万岁爷。"曦月垂眸道,"起初只是想着能为百姓做点实事,没想到竟能积累些许功德。这都是托了万岁爷的盛世,才能让这些微末之术惠及万民。"
康熙沉默了。他不得不承认,曦月做的这些事,确实是大功一件。单是牛痘法,就救了多少人的命?功德成圣...似乎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可他心里那份疑虑,却怎么也打消不了。这丫头身上的秘密,太多了。
"就算这些都是真的,"康熙的声音又冷了下来,"那昨夜,你给老四看的是什么书?什么'剩余价值'?什么'剥削'?还说什么'封建帝制终将被历史洪流吞没'?!"说到最后一句,他猛地一拍御案,桌上的砚台都跳了一下,墨汁溅出来,在明黄的奏章上晕开一个难看的黑点。
"万岁爷息怒!"内侍们"噗通"一声齐刷刷跪倒在地,浑身抖得跟筛糠似的。
曦月也跟着跪了下来,心里却咯噔一下。胤禛这家伙,竟然连这话都跟康熙说了!看来,她这位新夫君,对她的戒心,比对他老爹还重。也好,索性一次性把话说清楚。
"奴婢不敢有半句虚言。"曦月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丝毫的慌乱,"昨夜给四爷看的,是奴婢闲来无事,整理的一些读书心得,取名《资本论》。"
"心得?!"康熙气得鼻子都歪了,"把'帝王将相宁有种乎'说得这么冠冕堂皇,这也叫心得?!乌拉那拉·曦月,你好大的胆子!"
曦月抬起头,目光清澈地看着盛怒中的康熙:"万岁爷,臣妾所言,并非要鼓动什么,只是就事论事。书中所言,虽然有些惊世骇俗,但其中的道理,却未必没有可取之处。"
"可取之处?"康熙怒极反笑,"把朕的大清说得一文不值,把朕的子民说得苦大仇深,这就是你说的可取之处?!"
"万岁爷明鉴。"曦月不卑不亢地说道,"臣妾以为,任何学说,都有其精华与糟粕。我们不妨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譬如那'剩余价值'与'剥削'之说,固然对现行体制有所指摘,但也让我们看到了民生之艰难。佃农辛苦一年,却不得温饱;工匠殚精竭虑,却难以养家。这些问题,难道不值得我们深思吗?"
她顿了顿,见康熙虽然依旧怒目而视,却没有打断她,便继续说道:"臣妾并非要立刻推翻什么,只是觉得,若能借鉴其中的某些道理,改良我大清的弊政,让百姓生活得更好一些,让国库更加充盈一些,岂不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改良?"康熙眉头微蹙,这个词让他有些意动。
"是。"曦月连忙应道,"譬如农田,若骤然改种新谷,恐水土不服,反致减产。唯有先小范围试种,再逐步推广,循序渐进,方为稳妥。治国亦然。任何变革,都需顺应民心,循序渐进。操之过急,只会适得其反。"她把话题巧妙地引向了康熙能够接受的方向。
康熙沉默了。他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案,脑子里飞速地转动着。曦月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了他的心湖,激起了层层涟漪。他不得不承认,这丫头的话,虽然大逆不道,却也并非全无道理。这些年,大清看似强盛,可内里的问题,他并非一无所知。吏治腐败,民生艰难...只是积重难返,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也不敢轻易改动。
"你这丫头..."康熙看着曦月,眼神复杂,有愤怒,有猜忌,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倒是有几分歪理。"
曦月知道,自己这关算是暂时过了。她连忙伏低身体:"臣妾不敢妄言。臣妾年幼无知,所言不过是些粗浅见识,还请万岁爷恕罪。"
康熙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长长地叹了口气:"罢了。起来吧。看在你以前那些功绩的份上,朕就不跟你计较了。"
"谢万岁爷隆恩!"曦月叩首谢恩,这才慢慢站起身,双腿有些发麻。
"但你给朕记住了!"康熙的语气突然又严厉起来,"你现在是四阿哥的福晋,是皇家的人!说话做事,都要谨守本分,三思而后行!若再敢在老四面前说那些妖言惑众的话,朕绝不轻饶!"
"臣妾谨记圣训,不敢稍有逾越。"曦月恭敬地应道。
"行了,你回去吧。"康熙挥了挥手,像是有些疲惫了。
"臣妾告退。"曦月再次行礼,然后转身,步履从容地退出了御书房。
走出那扇沉重的大门,阳光扑面而来,有些刺眼。曦月微微眯起眼睛,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感觉胸口那块巨石总算是落了地。刚才在里面,真是步步惊心,稍微一句话说错,后果就不堪设想。
她沿着金砖铺就的甬道往外走,脑子里还在复盘刚才的对话。康熙虽然暂时被安抚住了,但他绝不会就此罢休。日后的日子,怕是不会太平了。
"福晋。"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曦月转头看去,只见胤禛正负手站在不远处的廊庑下,穿着一身石青色的常服,面色平静,但眼底却藏着一丝复杂的情绪。
晨曦勾勒着他的侧脸,棱角分明。他比昨天在喜房里看起来要清醒得多,眼神也锐利得多。看来,他在这里等她很久了。
曦月停下脚步,看着他,没有说话。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沉默。
胤禛一步步朝她走来,停在她面前一步远的地方。他身上带着淡淡的墨香和寒气,和御书房里的檀香截然不同。
"皇阿玛...没为难你吧?"他开口问道,声音有些干涩。
曦月看着他,眼神平静无波:"托四爷的福,万岁爷英明,自然不会为难臣妾。"她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是嘲讽还是真心。
胤禛的脸色微微变了变,眸色也深了几分。他知道曦月意有所指。昨夜的谈话,他确实一早就禀报给了康熙。他只是...无法容忍这样颠覆性的思想存在于自己的身边,尤其是在一个拥有圣界的女人身上。
"《资本论》..."胤禛看着曦月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你那些想法,是认真的?"
曦月迎上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自然是认真的。四爷觉得,臣妾像是在说玩笑话吗?"
胤禛沉默了。他想起了昨夜看到的那些文字,那些关于"剩余价值"、"剥削"、"阶级斗争"的论述,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剖开了这个看似繁华的盛世,露出了里面血淋淋的真相。他以前从未想过这些问题,也从未有人敢在他面前说这些。
"你可知,"胤禛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丝警告,"这些话若是传出去,不仅是你,整个乌拉那拉氏,都会万劫不复。"
"臣妾明白。"曦月淡淡说道,"所以,臣妾只跟四爷说。"
这话说得有些暧昧,又有些理所当然。胤禛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他看着曦月那张稚嫩却异常冷静的脸,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这个名义上的妻子。
他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比如劝她迷途知返,比如警告她不要再异想天开。可看着曦月那双清澈却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最终,他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轻轻叹了口气,转身,默默地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曦月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鱼儿,总算开始对鱼饵感兴趣了。
她收回目光,继续朝外走去。阳光洒在她身上,却驱不散她心底的寒意。康熙不会善罢甘休,胤禛内心动摇,而她,前路漫漫,布满荆棘。
御书房内,康熙看着曦月离去的方向,眼神阴鸷。
"李德全。"
"奴才在。"李德全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躬身听候吩咐。
"去,把粘杆处的人叫来。"康熙的声音低沉而冰冷,"给朕好好盯着四阿哥府,特别是那个乌拉那拉·曦月。她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读了什么书,一丝一毫都不能放过,统统给朕禀报上来!"
"奴才遵旨!"李德全不敢怠慢,连忙领旨去了。
康熙拿起那本曦月留下的小册子,手指用力捏着,指节都发白了。
"坤宁域...资本论...乌拉那拉·曦月..."他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此女若能为朕所用,自然是大清之福。若是不能..."
他没有说下去,但御书房内的温度,仿佛又下降了几分。窗外的寒风呼啸着,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像是预示着一场即将来临的风暴。
胤禛回到阿哥府,径直走进了书房。他从怀中取出那本曦月给他的《资本论》,放在桌上。黑色的封面上,那三个简体字显得格外刺眼。
他坐在椅子上,盯着那本书看了很久,眼神复杂。最终,他还是伸出手,翻开了第一页。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书页上,照亮了那些足以颠覆一个时代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