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火渐渐转暗时，曦月才发现掌心沁出的汗已打湿了药棉。她捻开最后一粒痘痂，针尖挑出的透明浆液在琉璃瓶底凝成细小的圆珠，像极了方才林若薇坠地时溅起的水珠。
廊下传来石子滚动的轻响。
曦月握着银棒的手没停，目光却掠过药台铜镜——梅树枝桠间粘着片极不自然的深色布料，风过时纹丝不动。那处恰是暖阁东窗的视觉盲区，却能将房内动静尽收眼底。她不紧不慢地将调好的痘苗倾入瓷瓶，瓶塞旋紧时发出"咔嗒"轻响，与炭盆爆火星的脆裂声混作一处。
"主子，苏培盛在外求见。"外间传来小丫鬟的通报声，话音未落门帘已被打起，带着一身寒气的太监躬身而入。
曦月转身时正迎上苏培盛游移的目光，对方视线扫过满地新换的青石砖缝，那里还残留着几点未擦净的瓷器白痕。"四爷请您晚膳后去书房一趟。"苏培盛的声音比往日尖细几分，目光在药台上的银质手术刀停驻片刻，"说有几本医书想请教主子。"
"知道了。"曦月颔首时，眼角余光瞥见苏培盛靴底翻折处沾着的半片枯叶——禁书库西墙老槐树上特有的浅黄叶片，与方才梅树后那人靴底的泥点属同一方位。
暮色四合时，曦月推开观星台的后门。胤禛的书房亮着灯，窗纸上映出他执笔疾书的身影，案头堆叠的书册间隐约可见《周官辨非》的蓝布函套。她默数着自己的脚步声，在第三十一步时，身后传来极轻的衣袂破空声。
"青花盏在紫檀匣第三格。"曦月头也不回地说。月光掠过她鬓角碎发，手中把玩的青铜虎符泛着冷光。
阴影里转出的林若薇脸色煞白，腰间还别着曦月给的"宁"字玉牌。"粘杆处的人搜查了我的住处。"她从袖中抖落几张皱巴巴的药方，最底下压着张烧去边角的纸，"他们在找这个。"
纸上"牛痘苗改良图"六个字墨迹未干，旁注的朱砂小字被烧毁大半，仅剩"七日结痂""传种无虞"几字。曦月指尖抚过那些歪斜的批注——正是林若薇清晨研墨时偷偷摹抄的笔迹。
书房的灯突然灭了。
"走。"曦月拽着林若薇缩进假山石窟，掌心触到对方腕间冷汗。黑暗中传来靴底碾过碎石的声响，不止一人。她摸到林若薇藏在衣襟里的短刃，那触感与自己藏在袖中的手术刀惊人相似。
石窟外传来胤禛的声音，比往日低沉："把各院的药渣都送到我书房。"苏培盛应诺的声音渐远时，曦月听见林若薇倒抽冷气——月光下，胤禛转身时不慎滑落的袖中，露出半枚与她们手中如出一辙的青铜虎符。
寅时的梆子刚敲过第一响，四阿哥府邸后院就像浸在墨汁里一样，黑沉沉的。只有胤禛的书房还亮着灯，窗纸上映着个挺拔的人影，一动不动的，跟庙里的泥菩萨似的。
曦月站在廊下，冷风飕飕地往脖子里钻。她裹紧了身上的素色披风，指尖却没闲着，无意识地摩挲着袖袋里那半块青铜虎符。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冷静了点，可心里头那股子七上八下的感觉，怎么也压不住。
刚在假山石洞里看见那半块虎符的时候，她差点没控制住自己的呼吸。胤禛——她名义上的丈夫，这个历史上冷酷无情的雍正皇帝，手里怎么会有天地会的信物？这事太邪门了，邪门得让她后背直冒冷汗。
"福晋，主子在里头等着呢。"苏培盛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脸上挂着那种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灯光照着他那张瘦脸，看着有点吓人。
曦月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抬脚往书房走。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砰"的一声，像是有人把什么重物摔在了桌上。她心里咯噔一下，该来的，看来是躲不过了。
推开门，一股浓重的墨香混合着淡淡的酒气扑面而来。胤禛背对着她，站在巨大的紫檀木书桌前，手里捏着一卷书，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桌上乱七八糟地堆着些奏折，还有几本书册散落在旁边。
曦月关上门，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烛火跳动时发出的"噼啪"声。她垂着手站在当地，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爷找我？"
胤禛没回头，过了好一会儿，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可知罪？"
曦月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臣妾愚钝，不知犯了何错，请爷明示。"
"明示？"胤禛猛地转过身，眼睛里像淬了火，"好一个不知！"他抓起桌上的一样东西，狠狠砸在曦月脚边。
"啪嗒"一声，一个青瓷笔洗碎成了几片，里面的墨水溅了曦月一裙摆。笔洗旁边，躺着几页纸，正是林若薇白天掉落的那几张《天工开物》的残页，还有那张印着"反清复明"字样的红色传单。
曦月的心跳漏了一拍，但脸上依旧平静："爷这是何意？"
"何意？"胤禛一步步逼近，身上的酒气更浓了，"你敢说这不是你的东西？敢说你不知道天地会？敢说你袖袋里没有和我这个一模一样的虎符？"他说着，突然伸手，快如闪电地抓住了曦月的手腕。
他的力道很大，捏得曦月骨头都快碎了。曦月疼得眉头微蹙，下意识地想挣开，却被他抓得更紧。两人离得很近，她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的龙涎香，还有那股压抑不住的酒气。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她，里面翻涌着愤怒、失望，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痛苦。
"说啊！"胤禛低吼道，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你到底是谁？你接近我，到底有什么目的？"
曦月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突然觉得心里头有点堵得慌。这个男人，这个未来的雍正皇帝，现在却像个受伤的野兽一样，用愤怒来掩饰内心的脆弱。她忽然很想告诉他，她是谁，她来自哪里，她想要干什么。可她不能。
"爷，您弄疼我了。"曦月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胤禛的动作僵了一下，抓着她手腕的手不自觉地松了松，但依旧没有放开。他看着她泛红的眼眶，眼神复杂："你..."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异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胤禛和曦月同时一惊，朝着窗外望去。月光正好照在窗台上，上面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谁？"胤禛低喝一声，顺手从墙上摘下一把宝剑，护在了曦月身前。
曦月心里一暖，但随即又提紧了心。会是谁？粘杆处的人？还是天地会的其他密探？
书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林若薇站在门口，脸色惨白，手里紧紧攥着那枚"宁"字玉牌。她身后，站着几个穿着夜行衣的汉子，个个手持利刃，眼神凶狠。
"林若薇，你..."曦月惊讶地看着她，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若薇咬着嘴唇，眼神复杂地看了曦月一眼，然后转向胤禛："四阿哥，我们是天地会青木堂的人。今日特来请福晋跟我们走一趟，共商反清大计！"
胤禛冷笑一声，将曦月护得更紧了："就凭你们几个？"
领头的汉子往前一步，手里的匕首在烛光下闪着寒光："四阿哥，我们知道您也持有虎符，想必也是同道中人。何不归顺我天地会，一起推翻满清，恢复汉家江山？"
胤禛眼神一沉："一派胡言！我乃是大清皇子，岂会与尔等反贼同流合污！"
"皇子又如何？"那汉子哈哈一笑，"别忘了，你手里也有我们天地会的信物。今晚这事，你怕是说不清了吧？"
胤禛脸色铁青，握着剑柄的手又紧了几分。曦月看着眼前这剑拔弩张的局面，心里飞快地盘算着。现在情况危急，硬碰硬肯定不行。胤禛虽然武功不错，但对方人多势众，而且看样子都是亡命之徒。
"你们想要什么？"曦月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得让人意外。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身上。林若薇急道："福晋，您别跟他们废话！他们就是一群草莽匹夫，根本不懂您的宏图大志！"
领头的汉子冷冷地看着曦月："我们不想为难福晋，只要您跟我们走一趟，配合我们说服其他宗门加入反清大业即可。"
"如果我不答应呢？"曦月挑眉。
"那休怪我们不客气！"汉子说着，使了个眼色，身后的几个人立刻围了上来。
胤禛挡在曦月身前，剑尖直指那领头的汉子："谁敢动她一下试试！"
气氛瞬间凝固，空气仿佛都要被这紧张的气氛冻住了。烛火摇曳，将所有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在墙上晃动着，像一群张牙舞爪的恶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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