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10

清晨七点的风便掀起窗帘猎猎作响，吹动我摆在古筝上的舞鞋缎带。窗台上的茉莉被吹得轻轻摇晃，花瓣上的露水坠落在琴弦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星眠，快换衣服！比赛要开始了！” 妈妈的声音裹着卷发棒的嗡鸣从浴室传来。我慌忙将舞谱塞进琴盒，缎带在指尖缠成乱结，跌跌撞撞往客厅跑时，差点被地毯流苏绊倒 —— 这动作和俊杰上次抢着帮我捡书包时一模一样。客厅的吊扇慢悠悠地转着，将空气中的栀子花香吹得四散，那是妈妈早上刚换的插花，花瓣上还沾着晨露。​

周延的妈妈早已把冰镇柠檬茶摆在化妆镜前，镜面映出我银白舞裙的影子，裙摆亮片像揉碎的银河。化妆间的百叶窗被风吹得噼啪作响，阳光透过缝隙在地板上投下细长的光斑，像古筝上绷直的琴弦。“听说好的多同学也会看直播呢。” 周延系着黑色舞鞋带笑说，他手腕上的机械表在灯光下泛着冷光，“你紧张的时候就看观众席第三排，我爸妈旁边的空位，留着给你家人了。”​

我抿紧嘴唇往眼尾贴亮片，胶水凉丝丝地沾在皮肤上。镜中突然映出俊杰的脸 —— 他趴在钢琴上改谱子的样子，手指悬在琴键上方犹豫不决，像此刻我捏着亮片的指尖。昨晚路过他家窗下，凤凰树的叶子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不知名的旋律断断续续飘出来，某个音符总在原地打转，像迷路的孩子。​

“下一组，圣安德烈初级学院，现代舞《潮汐》。” 主持人的声音透过幕布传来时，我的手心沁出冷汗。后台的排气扇嗡嗡作响，将舞台方向传来的乐声切割得支离破碎。周延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肘：“记得我们排练的呼吸节奏。” 我点点头，目光穿过侧台缝隙望向观众席，第三排果然坐着爸妈，他们举着 “星眠加油” 的灯牌，红底黄字在灯光下格外醒目。观众席上方的吊灯像巨大的水晶球，将光线洒在每个人的脸上，亮得有些晃眼。​

德彪西《大海》的旋律响起时，我突然想起俊杰弹这支曲子的模样。他的手指在琴键上掀起浪涛，而我此刻舒展的手臂，正应和着那浪涛的弧度。舞台两侧的聚光灯像两轮小太阳，将热量源源不断地洒在身上，舞裙的缎面被烤得有些发烫。周延的手掌稳稳托住我的腰，力量像钢琴低音区的和弦，托举我腾空时，白裙飞扬的瞬间，仿佛看见俊杰趴在二楼栏杆上的身影，背景是湛蓝得像海水的天空。​

旋转动作里，发梢扫过周延的脸颊，他垂眸时的弧度让我想起俊杰递椰丝球时的样子。钢琴高潮骤然迸发，我们同时跃起又落地，鞋跟叩击地板的声响，和俊杰弹《革命练习曲》时的力度重叠。舞台地板上的汗水在灯光下泛着光，像撒了一地的碎钻，踩上去有些发黏。​

“这配合简直天衣无缝。” 下场时听见评委低声赞叹，“那个托举里，女生的眼神太动人了。” 周延擦汗时笑说：“是我托得稳。” 我低头绞着毛巾，想起俊杰上次帮我挡开人群时，手臂也是这样紧绷的线条。后台的走廊里摆着一排绿植，龟背竹的叶子上沾着水珠，大概是刚浇过水，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

最后一个音符消散时，我下意识往周延肩头搭手，两道影子在幕布上拼成完整的形状。全场掌声雷动中，周延抬手替我拂开粘在额角的碎发，这动作让我突然想起俊杰总爱盯着我松掉的红丝带 —— 他今天会不会也在电视机前皱眉？舞台上方的幕布缓缓降下，将观众的欢呼声挡在后面，像隔绝了两个世界。​

主持人宣布成绩时，周延的手轻轻覆在我手背上。总分高出第二名十分的瞬间，我听见爸妈的欢呼声穿透音响。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周延突然张开双臂将我抱住，他的肩膀结实有力，带着淡淡的汗水味。我僵在原地，手臂悬在半空，眼角余光瞥见观众席四位家长紧紧相拥，妈妈抹眼泪的样子，和上次俊杰帮我修古筝弦时她欣慰的表情重合。观众席的灯光渐渐亮起，像傍晚时分次第亮起的街灯，将每个人的脸庞都照得暖暖的。​

后台卸妆时，周延妈妈递来一瓶温水：“刚才真是太精彩了，你们俩站在台上就像天生一对。” 我接过水杯的手指微微发颤，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周延拥抱我时的画面，心里像塞了团乱麻。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远处的霓虹灯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一幅抽象画。​

七点半回到巷口，金色奖杯在路灯下泛着暖光。巷子里的凤凰花树在风中摇曳，花瓣像红色的雨点般簌簌落下，铺满了青石板路。爸妈和周延一家站在凤凰花树下说笑，我频频回头望俊杰家窗口，钢琴形状的剪影在窗帘后若隐若现。“俊杰！快下来看看！” 妈妈仰头朝二楼喊，我的手指突然攥紧奖杯底座，金属凉意顺着掌心蔓延。不远处的路灯下，几只飞蛾在围着灯泡打转，翅膀扇动的声音清晰可闻。​

他慢吞吞走到楼梯口时，白衬衫领口敞着，发丝被风吹得凌乱。“你看！我们拿冠军了！” 我把奖杯举得高高的，底座灯光在他脸上投下细碎光斑，像舞台上的追光。巷口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起我额前的碎发，也吹来了远处夜市的香气。​

“恭喜。”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

我的笑容微微凝滞，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奖杯刻字：“比赛时紧张死了，那个托举动作差点失误……”​

“看出来了。” 他打断我的话，语气里的涩味像没加糖的柠檬茶。我的瞳孔骤然收缩，眼中的光大概像被风吹灭的烛火，瞬间暗了下去。旁边的凤凰花又落下几片花瓣，轻轻落在我的舞鞋上。​

“那我先回去了。” 我垂下头，奖杯在怀里轻轻晃动，“明天…… 要不要来听我弹新学的曲子？”​

“明天我要练琴。” 不等说完，他转身大步上楼，背后传来我没忍住的叹息，像羽毛落在空荡的琴键上。​

我趴在古筝上望向对面窗口，俊杰房间的灯光亮了又灭，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窗台上的茉莉又落了一片花瓣，正好飘在琴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