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林曦！”沈星遥嘶哑的声音骤然响起，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容置疑的严厉，瞬间钉住了林曦的动作。那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哀求。

林曦僵在原地，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血珠渗出也浑然不觉。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沈星遥喝止了儿子后，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目光落在脚下那片狼藉的“雪地”上。那目光空洞得可怕，仿佛灵魂已经抽离。

然后，在死一般的寂静和儿子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目光中，沈星遥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弯下了他僵硬的腰。

他单薄的身影，如同被无形的巨力压垮的枯竹，以一种极其屈辱的、近乎跪伏的姿态，朝着那片冰冷的、散落着纸张的地面，深深地、深深地躬了下去。

他伸出了手。那只手，曾经能画出最灵动的设计稿，能温柔地抱起幼小的儿子，此刻却颤抖得不成样子。

他艰难地、一张一张地，去捡拾那些散落在地上的、毫无意义的废纸。

他的动作很慢，很艰难，每一次弯腰都像是耗尽了他残存的所有力气。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扭曲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在惨白的皮肤下狰狞地凸现。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斜斜地照射进来，恰好落在他佝偻的背脊和那只颤抖着捡拾纸张的手上。

光线勾勒出他单薄到极致的剪影，那卑微到尘埃里的姿态，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永久地烫在了林曦的视网膜上，烫在了他灵魂最深处！

林曦死死地咬住自己的下唇，口腔里瞬间充满了浓重的血腥味。他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愤怒、屈辱、撕心裂肺的痛楚几乎要将他撕裂！他死死地盯着父亲那卑微到尘埃里的背影，盯着他那双因为用力捡拾而指节扭曲、青筋暴突的手——

那是父亲为他放弃的最后一块骨头！最后一点作为人的尊严！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模糊了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林曦猛地闭上了眼睛，滚烫的泪水顺着冰冷的脸颊疯狂滑落。

他不能再看下去。再看下去，他怕自己会彻底崩溃，会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和那个魔鬼同归于尽！

沈观澜坐在宽大的皮椅里，姿态优雅地欣赏着眼前这一幕。他看着沈星遥如同最低贱的奴仆般匍匐在自己脚下捡拾垃圾，看着林曦那因为极度痛苦和愤怒而扭曲颤抖、泪流满面的样子。

一种巨大的、扭曲的满足感如同毒液般流遍全身，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闪烁着冰冷而快意的光芒。

他享受着这种掌控。享受着他亲手制造的绝望。他就是要碾碎沈星遥所有的骨头，就是要让林曦亲眼看着他的父亲是如何为了他，变成一滩任人践踏的烂泥！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个世纪。沈星遥终于将最后一张纸捡起，颤抖着、艰难地直起那几乎被压断的腰。

他手里捧着那叠被揉皱的废纸，如同捧着千斤重担，一步一步，如同踩在刀尖上，重新走向办公桌。

他的脚步踉跄，每一步都摇摇欲坠。汗水浸透了他额前的碎发，黏在灰败的额角。当他终于将那叠废纸轻轻放在办公桌上时，身体再也支撑不住，猛地一晃，扶住了桌沿才没有倒下。

“沈总…整理好了。”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彻底心死后的麻木。

沈观澜的目光扫过那叠废纸，又扫过沈星遥濒临崩溃的身体和旁边林曦那布满泪痕却充满刻骨恨意的脸。他慢悠悠地拿起桌上的钢笔，旋开笔帽。

“很好。”他淡淡地说，声音里带着施舍般的满意。然后，他低下头，在那份林曦期盼已久的保送推荐协议上，在推荐单位负责人那一栏，龙飞凤舞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此刻死寂的办公室里，如同惊雷。

签完字，沈观澜将协议随意地往前一推，正好滑到林曦面前。

“拿去吧。”他甚至懒得再看林曦一眼，目光重新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刚刚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别耽误了考试。”

林曦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他看着那份签了沈观澜大名的协议，那薄薄的纸张此刻重逾千钧。他伸出手，指尖冰冷僵硬，几乎无法弯曲。

他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纸协议抓在手里。纸张的边缘，仿佛还残留着父亲捡拾废纸时留下的、无形的屈辱和血腥气。

他猛地转身，不再看沈观澜，更不敢再看父亲一眼。他怕再多看一眼，自己就会彻底崩溃。

他死死攥着那份协议，像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跌跌撞撞地冲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办公室。

门在身后关上的瞬间，林曦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泪水再次决堤。那份协议被他紧紧攥在胸口，如同攥着一把沾满父亲鲜血的尖刀。

他抬起头，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看向外面灰暗的天空。眼底所有的痛苦和脆弱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被仇恨和绝望淬炼过的、冰冷刺骨的决绝。

他一定会离开这里。带着妈妈，走得远远的。然后…终有一天…他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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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A大礼堂华灯璀璨。全国地理竞赛颁奖典礼暨庆功宴正在举行。水晶吊灯折射出炫目的光，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空气里浮动着香槟的甜腻和成功的喧嚣。

林曦站在人群中心，被闪光灯和祝贺声包围。他穿着合体的西装，胸前别着象征冠军的金色徽章，手里捧着那座沉甸甸的水晶奖杯。

少年清俊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应对得体，只有细看才能发现，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深处。那双眼睛，如同深秋的寒潭，平静无波，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冷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终于拿到了通往A大的通行证，拿到了远离沈观澜魔爪的第一张船票。这本该是值得狂喜的时刻，但兰苑那个清晨，父亲佝偻着背脊捡拾废纸的卑微身影，如同梦魇般挥之不去。每一次掌声响起，都像是在他心口那道尚未愈合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