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
西北。赤霞地质公园。
时值深秋,游客稀少。广袤的赤红色砂岩山体在下午略显清冷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沉淀而恢弘的壮美。风掠过嶙峋的岩柱和深邃的沟壑,发出呜呜的低鸣。
公园深处,一处相对平缓、视野开阔的观景平台正在进行例行的设备维护。几个穿着深蓝色工作服的身影散落在平台上。
沈星遥蹲在一套环境监测仪器旁,正专注地用螺丝刀紧固着某个松动的接口。五年西北的风沙和阳光,在他脸上留下了更深的刻痕,肤色是健康的麦色,眼角和嘴角的纹路清晰可见,却奇异地洗去了曾经笼罩着他的那股沉沉暮气。他的动作沉稳而熟练,眼神平静,如同脚下这片历经亿万年风霜却依旧挺立的大地。
不远处,林曦正和另一位同事讨论着新采集的岩层样本数据。青年身姿挺拔,眉宇间依稀还有少年时的轮廓,却沉淀出一种岩石般的冷峻和坚定。他的目光偶尔扫过父亲忙碌的身影,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和守护。
一辆与这原始粗犷环境格格不入的黑色豪华越野车,如同一个突兀而沉重的墨点,碾过景区外围粗糙的石子路,带着一股压抑的、焦灼的气息,最终在距离观景平台尚有一段距离的简易停车场停下。
车门打开。陈默率先下车,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谨慎,迅速绕到后座,拉开了车门。
一只穿着昂贵手工皮鞋的脚,有些虚浮地踏在了布满碎石和沙尘的地面上。紧接着,沈观澜的身影显露出来。
五年时光的摧残,在他身上留下了触目惊心的痕迹。曾经一丝不苟的头发如今花白凌乱,眼窝深陷,布满血丝,昔日锐利如鹰隼的眼神,此刻浑浊不堪,只剩下一种近乎偏执的、燃烧到尽头的疯狂和一种孩童般的惶恐。昂贵的定制西装穿在他明显消瘦了许多的身体上,显得空荡荡的,透着一股强弩之末的狼狈。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东西——那个褪色的变形金刚玩具,指节捏得死白。
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就锁定了平台上那个深蓝色的身影。隔着几十米的距离,隔着呼啸的风,他贪婪地、近乎饥渴地死死盯着沈星遥蹲伏的背影,盯着他低头时露出的那几缕银丝,盯着他沉稳动作间流露出的、久违的平静气息。
是他!真的是他!
巨大的狂喜和一种灭顶般的酸楚瞬间攫住了沈观澜!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呜咽般的低吼,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了几步,差点摔倒,被陈默慌忙扶住。
“星…星遥…”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颤抖着,试图发出声音,却只挤出破碎的气音。五年来在心底演练过无数次的、或忏悔、或威胁、或哀求的话语,此刻全都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此刻,他像个蹒跚学步的孩童,又像一头急于确认失而复得珍宝的困兽,挣脱陈默的搀扶,跌跌撞撞地朝着平台的方向奔去。皮鞋踩在碎石上,发出深一脚浅一脚的、仓皇的声响。
平台的维护工作似乎告一段落。
沈星遥收拾好工具,直起身,习惯性地拍了拍工作服上的灰尘。他转过身,目光随意地扫过平台下方——然后,他的动作,他脸上那抹专注后的平和,瞬间凝固了。
他的视线,撞上了几十米外,那个正朝他踉跄奔来、形容枯槁、眼神癫狂的身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呼啸的风声,远处同事的讨论声,仪器运行的微弱嗡鸣…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沈星遥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越来越近的、如同从地狱最深处爬出来的、他以为早已彻底埋葬的梦魇。
沈观澜…他怎么会在这里?!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席卷了沈星遥的四肢百骸!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脸色在瞬间褪尽血色,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
平静了五年的心湖,被投入了一块巨石,掀起了惊涛骇浪!
“星遥!”沈观澜终于冲到了平台下方,仰着头,嘶哑地喊出了那个在心底呼唤了千万遍的名字。他的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痛楚、狂喜和一种濒临崩溃的哀求。
他伸出手,那只枯瘦的、青筋毕露的手,朝着沈星遥的方向徒劳地抓着,仿佛想抓住一缕随时会消散的轻烟。“是我!是哥哥!我…我终于找到你了!星遥!”
他急切地想要爬上那不算高的平台台阶,脚步却虚浮无力,几次差点摔倒,狼狈不堪。陈默慌忙上前想要搀扶,却被他粗暴地推开。他眼里只有平台上那个身影,那个他找了五年,想得心都碎掉的身影!
沈星遥僵立在平台边缘,居高临下地看着下方那个状若疯癫的男人。看着他那花白的头发,深陷的眼窝,浑浊疯狂的眼神,看着他手里死死攥着的、那个属于遥远过去的廉价玩具…看着他那副失魂落魄、卑微乞怜的模样。
没有恨,没有愤怒。沈星遥的心底,此刻只剩下一种巨大的、冰冷的荒谬感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仿佛在看一场荒诞的、迟到了太久太久的闹剧。
林曦早已察觉到了异样,他像一头被侵犯了领地的年轻雄狮,一个箭步冲到沈星遥身边,身体紧绷,眼神冰冷锐利如刀锋,充满戒备地挡在了父亲身前,隔断了沈观澜那令人作呕的视线。
沈观澜终于狼狈地爬上了平台,气喘吁吁,西装上沾满了尘土。他无视了挡在前面的林曦,那双赤红的眼睛,依旧死死地、贪婪地黏在沈星遥脸上,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模样,一寸寸刻进自己濒临崩溃的灵魂里。
“星遥…”他喘息着,声音带着哭腔,急切地想要靠近,却又在林曦冰冷的逼视下不敢再前进,“跟我回去…好不好?哥哥错了…哥哥真的错了…”他语无伦次,颠来倒去地重复着,颤抖着举起手里那个变形的金刚玩具,“你看…你看…哥哥把你小时候…最喜欢…不,是哥哥小时候的东西…找回来了…我们回家…回兰苑…哥哥什么都给你…”
他的话语混乱而卑微,像一个做错了事拼命想弥补却找不到方法的孩子,充满了令人窒息的绝望感。那姿态,哪里还有半分当年那个翻云覆雨、冷酷无情的沈氏掌权者的影子?
平台上的其他工作人员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沈星遥看着眼前这个涕泪横流、语无伦次、用尽全身力气在表演“忏悔”的男人。看着他手里那个可笑的玩具,听着他那一声声刺耳的“哥哥”。
五年西北的风,早已吹散了他心头的阴霾,也吹冷了他最后一丝对过往的牵绊。眼前的沈观澜,不再是那个让他恐惧战栗的恶魔,只是一个被自己扭曲的执念和迟来的悔恨彻底摧毁的、可悲又可怜的陌生人。
一种极致的疲惫和厌倦,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沈星遥。他不想再听任何解释,不想再看到这张脸,不想再和过去有任何一丝一毫的纠缠。
在沈观澜近乎绝望的、充满哀求的目光注视下,沈星遥极其缓慢地、平静地开了口。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如同冰珠砸落在岩石上,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淡漠和疏离:
“这位先生,”他的目光掠过沈观澜手中那个可笑的玩具,最终落回对方那张涕泪纵横、写满疯狂与痛苦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你认错人了。”
你认错人了。
五个字。轻飘飘的五个字。
却像五道裹挟着西伯利亚寒流的惊雷,在沈观澜早已脆弱不堪的世界里,轰然炸响!
沈观澜所有的动作、所有的表情、所有的哀求和忏悔,都在瞬间冻结了!他脸上那卑微的、讨好的、充满希冀的表情,如同摔碎的石膏面具,寸寸皲裂、剥落。
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剧烈地颤抖着。那双赤红的眼睛,瞳孔骤然放大到极致,里面翻涌的疯狂、痛苦、哀求…所有的一切情绪,都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彻底的、灭顶般的茫然和空洞所取代。
认错人了?
星遥说…他认错人了?
他找了整整五年,想得心肝脾肺肾都在疼的人,此刻就站在他面前,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着他,平静地告诉他:你认错人了?
这比任何咒骂、任何仇恨、任何报复都更残忍!这彻底否定了他的存在!否定了他们之间所有的过往!无论是恨还是那被扭曲掩埋的、他此刻才惊觉早已深入骨髓的…在意!
“不…不可能…”沈观澜的嘴唇哆嗦着,发出蚊蚋般的、破碎的音节。他踉跄着上前一步,似乎想抓住什么来证明这不是幻觉,“星遥…你看看我…我是观澜…我是哥哥啊…”
“这位先生,请自重。”林曦冰冷的声音如同铁壁,再次挡在了沈观澜面前,带着不容置疑的驱逐意味。他看向沈观澜的眼神,只有深沉的厌恶和彻底的漠然,如同在看一堆碍眼的垃圾。
沈星遥不再看沈观澜一眼。他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平静地转过身,对着旁边有些发懵的同事温和地说:“老张,这边数据记录完了,我们去下一个点吧。”他的语气自然,仿佛刚才那场撕心裂肺的重逢从未发生。
他拿起地上的工具箱,迈开脚步,朝着平台另一侧通往更高观测点的栈道走去。步伐沉稳,背影挺直,融入身后那片燃烧般的赤色砂岩背景中,像一株终于扎根于大地、再也无法被撼动的红柳。
“星遥——!!!”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嘶嚎,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哀鸣,猛地从沈观澜喉咙里迸发出来!他像是被抽掉了所有支撑的骨头,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晃了晃,终于支撑不住,双膝一软,“噗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粗糙的观景平台地面上!
膝盖撞击石面的剧痛,远不及心口那被彻底掏空、被彻底否定的万分之一!
他徒劳地朝着沈星遥消失的栈道方向伸出手,枯瘦的手指在空气中绝望地抓挠着,却只抓住一片虚无的风。
“不是…不是认错…不是…”他喃喃自语,浑浊的泪水混合着脸上的灰尘,冲刷出两道狼狈的沟壑。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沾满泥土的手掌,看着掌心那个被捏得变形、沾满他汗水和泪水的廉价塑料玩具。
百合花上的露水,清晨阳光的温度,孩子仰望时清澈见底的眼神…所有关于那个六月的记忆碎片,在这一刻,伴随着沈星遥那淡漠的五个字,彻底化为齑粉,被呼啸而过的西北长风,吹散得无影无踪。
他终究,连被“恨”的资格,都失去了。
陈默慌忙上前,想要搀扶起瘫软在地、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老板。
沈观澜却猛地挥开了他的手。他像个迷路的孩子,蜷缩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将那个褪色的变形金刚死死地、用力地按在自己剧烈起伏的、空荡荡的胸口。仿佛那是他唯一仅存的、证明那个清晨曾经存在过的…微弱的凭证。
呜咽声,如同受伤野兽的低鸣,断断续续地从他蜷缩的身体里逸出,被广袤天地间呼啸的风声无情地吞噬。
在他身后,赤红色的砂岩在落日余晖中沉默地矗立,亿万年如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