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光初透，阿绫便捧着一摞账册进了西偏殿。蝉声未起，她已跪坐在案前，朱笔在"庖厨月耗"条目下勾画，鬓边别着的银簪随动作轻晃。昨日萧衍赠的雪瓷膏静静搁在砚台旁，她偶尔蘸指腹抹些在腕上，凉意沁肤，却不及公子那句"莫太过劳累"熨心。
廊外忽传来一阵喧闹。陆砚领着三两侍卫在庭院掷飞镖，银镖击碎石缸里几朵将萎的莲花，水溅湿了廊柱。"好！这一镖值三坛酒！"他笑得张扬，玄色衣袍松垮地挂着，腰间玉佩叮当乱响。阿绫蹙眉抬头，见一侍卫欲摘东墙新开的蔷薇作赌注，忙起身劝阻："这花是司苑姑姑特意培的，陆师兄莫要——"
"怕什么？师父总说规矩是死的，人活该痛快！"陆砚拽下花枝掷向空中，花瓣纷纷落在阿绫肩头。她无奈拾起残花，回殿时指尖被刺扎出血珠，却只匆匆吮了吮，继续埋头核对着绸缎库的入库单。
萧衍此时正立于东侧回廊转角处。他本欲往藏书阁取典籍，却无意间瞥见庭院那幕。陆砚的嬉闹声刺耳，阿绫被溅湿的裙裾更灼得他眼疼。掌心不自觉攥紧，又想起昨夜她添酒时垂首的乖顺模样——那温驯本该属于他，而非被这混账徒弟搅扰。
"公子？"小太监忽从身后禀报，"南库新到的蜀锦需您验色。"萧衍强敛心神，拂袖转向库房。行至半途，却鬼使神差折返西殿。他立在门扉阴影处，窥见阿绫正就着窗光修补被水渍污的账页，一缕发丝垂落至唇畔，她以指梢勾回，动作轻柔如抚猫儿。
心口似被绵针轻扎。萧衍默叹：若她不是侍女，若陆砚肯勤勉半分......念头未毕，外头又沸起喧哗。陆砚不知从哪弄来一副竹骨风筝，正缠着侍卫们攀上假山放线。"当心檐角！"阿绫闻声奔出，却见风筝线已绞入殿顶鸱吻，陆砚攀着树干晃荡大笑。
"胡闹！"萧衍终是按捺不住，厉声踏出。陆砚吓得跌下树，风筝坠地时刮破了一角。阿绫跪在碎竹旁拾捡："这风筝是工坊新制的，修补需三日......"萧衍冷目扫过徒弟："罚你三日内誊写《宫规》二十遍，禁足书房！"陆砚哀嚎求饶，却被他拂袖截断。
阿绫怔怔望着他背影。公子发怒时如寒刃出鞘，可那怒意皆是为她而起。她指尖抚过被线痕划破的腕部，忽觉那日他欲拂汗的手，或许本是要护她周全。
午后暑气最盛时，阿绫奉命往御膳房督查冰窖。陆砚被禁在书房，却翻窗溜至她必经的荷花池畔。他抛石子惊散游鱼，待阿绫走近，又故作愁态："好师妹，师父罚得狠，你替我求求情？"阿绫摇头："公子惩戒是为师兄好，况《宫规》需时时温习。"
"你总听他话，莫不是..."陆砚忽戏谑挑眉，"早对他生了别的心思？"阿绫面颊霎时绯红，慌慌退步："师兄莫妄言！奴婢只是尽分内之事......"陆砚嗤笑："尽分内？那为何他赠你雪瓷膏，你连匣子都贴身带着？"话音未落，阿绫已掩袖疾走。
她逃至冰窖，冷气扑面方压下心乱。雪瓷膏匣确揣在襟内，公子指尖递物时的温度，此刻竟灼得胸口发烫。她不敢深想，只将匣子置于冰砖上镇凉，却瞥见匣底刻着一朵暗纹——正是萧衍袍袖上的银线花纹。
暮色渐染时，陆砚仍未能逃过罚抄。萧衍巡至书房，见他趴在案上哈欠连天，墨迹歪斜如虫爬。"再潦草便重写十遍！"他斥道。陆砚嘟囔："师父偏心，阿绫犯错你从不重罚......"萧衍怔住。是了，阿绫偶有差池，他总以"她事务繁多"宽宥，连自己都未觉这纵容有何异样。
夜宴将至，阿绫领宫女布置殿灯。她攀梯挂琉璃盏时，萧衍悄然现身檐下。"公子？"她惊得险些失手，他忙托住灯座："我来扶梯，你安心挂便是。"阿绫垂睫："公子身份贵重，此事交由奴婢即可......""你日日替陆砚善后，替他受罚也不怨，可曾想过值不值得？"萧衍忽问。
她怔忡片刻，答得诚恳："陆师兄心性未定，公子栽培他如琢玉。奴婢能稍尽绵力，便是福分。"萧衍喉间哽住。她总将他的私心当作公义，这份愚忠让他又怜又恼。灯挂毕，他忽指她鬓边："簪歪了。"阿绫俯身欲正，他却已抬手替她拨顺，指腹擦过她耳廓时，两人皆颤如触火。
"公子......"阿绫惶惶后退，他却擒住她腕子。月光泻入廊间，他眸中晦暗难辨："阿绫，你可知......"话未出口，远处忽爆一声惊呼——陆砚在书房撞翻了烛台，火舌舔上竹帘！
阿绫挣腕奔去，萧衍紧随其后。陆砚被浓烟呛得踉跄，她不顾灼痛拽他出屋，自己却被坠落的梁木砸中腿膝。萧衍疯般扑灭她裙裾上的火星，抱起她往医阁疾行，嘶吼声裂破夜空："太医！速来！"
榻上，阿绫疼得冷汗浸枕，却仍喃喃："陆师兄无碍便好......"萧衍攥着她染血的手，终于溃堤般低语："蠢丫头，你事事为他，可想过自己？若你今日......若你今日......"余言噎在喉间。太医诊毕称无大碍，他方颓坐于旁，盯着她睡颜如守稀玉。
陆砚跪在门外请罪，他挥袖斥退。夜更深时，他独回西殿，拾起她遗落的雪瓷膏匣。暗纹在烛下愈显清晰，他忽以指腹摹刻痕，仿若描摹她鬓角轮廓。宫阙寂寂，他终于承认：那早非掌宫者与侍女的情谊，而是困在礼法茧中的孽念。
次日阿绫跛行复务时，萧衍已命人撤了陆砚禁足令。陆砚嬉皮笑脸来谢，他却冷目如刃："若再累阿绫受伤，本宫定剥你一层皮！"阿绫惶惶劝阻："公子息怒，是奴婢不慎......"萧衍不复多言，只将她案前的账册悉数揽走，掷给陆砚："此后你替她核半，若错一字，罚你五十遍！"
陆砚哀嚎，阿绫欲争，他却不容置疑。自此，他常无声立于她身后，看她批注宫务，指尖悬在她发簪旁，终是不敢再触。而阿绫亦渐觉异样——公子赠她的雪瓷膏匣，不知何时被换成了一匣蜜饯，甜渍沁入匣纹，恰如他未言的情，黏腻而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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