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紫宸宫的秋意悄然染上梧桐。阿绫晨起时见案头积了新账册,却未如往常般立即着手。她忽觉胸中闷滞,似有未散的火烟呛喉——那日救陆砚时呛入的灰,抑或是萧衍抱起她时滚烫的掌心?她怔忡片刻,终将账册搁置,悄然踱至西苑湖畔。
湖面浮着几片残荷,她拾起石子轻踢涟漪,水纹荡开时,倒影中的自己竟显出几分稚气。入宫五年,她总如绷紧的丝线,侍奉公子、周旋宫务、替陆砚收拾残局......而今腿伤初愈,却莫名生出贪闲的念头。风掠过时,她拢了拢单薄衫袖,指尖触到襟内雪瓷膏匣,忽又忆起那夜他抱她疾行的嘶吼,与平日威仪迥异。
"阿绫?"
身后忽响起萧衍的声音,她惊得石子坠水。转身时,他已近至三步之遥,玄袍广袖在风里如墨云舒展。她慌忙跪礼:"公子......奴婢失仪,擅自离岗......""无妨。"他截断她惶恐,目光却凝在她冻红的指尖,"秋寒侵骨,你怎只穿这般单衣?"
未等她答,他已解下外袍覆在她肩上。衣料沉暖,龙涎香混着他体温的气息裹住她,阿绫僵如石雕。"公子......这不合礼数......""礼数?"他嗤笑自嘲,目光却柔得似化不开的蜜,"本宫掌此宫规,便破一次又何妨?"袍角垂至她膝,她嗅到他袖中隐约的梅酒味——昨夜似有人在他书房秉烛独酌。
二人静立,唯闻风摇苇丛。萧衍欲言又止,终只道:"湖风更冷,回殿添衣罢。"阿绫垂首应诺,却未动。他忽问:"你......可怨陆砚?"她摇头如拨浪鼓:"陆师兄......本性不坏,只是年少贪玩......"萧衍眸色暗沉:"若他再累你受伤,本宫定不饶——"
话音未落,东殿方向忽爆一阵骚嚷。陆砚的嚷声混着瓷器碎裂声刺破宁静:"这破砚台值什么钱!你们拦我作甚!"萧衍面色骤冷,袍袖一挥:"随我去!"阿绫欲跟,他却止住:"你留此,莫再受凉。"语毕疾步而去,衣袍掠过她鼻尖时,梅酒气息愈浓。
她攥着袍角在原地踌躇。陆砚又闹了何事?前日罚抄的《宫规》可曾写完?风渐烈,她终不忍,裹着萧衍的外袍往东殿疾行。
东殿廊间,陆砚正与司库太监对峙。地上碎瓷狼藉,原是一方青玉镇纸——先帝御赐之物。"我不过试它能否镇住风筝线,谁知这般脆!"陆砚嚷得理直,却掩不住心虚。萧衍面如寒霜,指尖叩着残玉:"御赐之物,你当儿戏?""师父!弟子知错,罚酒三坛可好?"他涎笑讨饶。
"禁足半月,抄《礼典》三十遍!"萧衍厉声断。陆砚垮脸哀求,却被侍卫拽往书房。阿绫此时方至,见满地碎玉,心揪如针刺——公子为护她已破礼数,陆砚却再添祸端。她跪拾残片,指尖被瓷棱划出血,却浑然不觉。
"你何苦替他收拾!"萧衍怒斥,夺她手中瓷片。阿绫颤声:"公子息怒......师兄......师兄并非有意......"他喉间哽住,怒意忽转为痛:"你总为他开解,可曾想过自己?若这玉砚砸在你头上......"语未尽,忽有侍卫急报:"南苑马厩走火!"
萧衍夺袍疾驰,阿绫跛腿紧随。火势已吞半厩,陆砚竟在其中!原是他偷试御马,惊马踢翻灯盏。萧衍疯般冲入烟阵,阿绫嘶喊"公子勿入",却见他拽出陆砚时,衣袍已燃数处。她扑灭他身上的火,泪溃如泉:"公子何故......何故总为他人......"
他咳着烟灰,却笑:"本宫责......护此宫人,是本分。"陆砚瘫地涕哭:"师父......弟子再不敢......"萧衍未应,只瞥见阿绫肩上——他赠的外袍竟仍在她身,而他此刻只着单衣。心口似有焰燎,他忽转身拂袖:"此事若传御前,本宫剥你皮骨!"
夜沉时,阿绫跪在萧衍书房外请罪。袍已归还,却仍染火烟味。她膝下石冷,却不及心中愧灼——公子为她破礼、为她闯火,她却总护着陆砚。门忽开,萧衍掷出一匣:"伤药。涂你手上的瓷痕。"她颤接,匣中竟是她遗落的雪瓷膏,旁添一笺:"莫再为旁人伤己。"墨迹潦草如他救火时的疯态。
她回殿后,膏匣与药匣并列案头。窗外风骤,她忽觉寒,却无人再赠袍添暖。而东殿那厢,陆砚哭嚎罚抄《礼典》,声裂夜空。
次日,阿绫核账时,萧衍忽命她:"此后你专理内殿起居,陆砚的差事由本宫另行安排。"她惶惶:"公子,奴婢能......""不能!"他截断,眸中淬火,"本宫说过,若他再累你,定剥其皮——如今便从剥他的闲散开始!"陆砚自此被拘于杂务,怨声不绝,却再难搅扰她。
秋深时,阿绫渐觉萧衍的目光如影随形。他常无声立于她批账的案侧,袍袖悬在她发簪旁,终是不敢再触。而某日她替司苑姑姑调花圃时,他忽遣人送来狐绒披风。她披上时,绒暖如他掌心温度,却无人知晓,那披风原是他为冬日狩猎备的,如今却提前给了她。
陆砚终是窥出异样。某夜他醉醺闯她殿,嗤笑:"你整日替我顶罪,师父却待你如珠似玉,莫不是......早与他生了私情?"阿绫面赤如血,掌匣砸向他:"胡言!公子是主,奴婢是仆......""仆?"陆砚狞笑,"那日火场,他为你疯成那模样,你还当自己是仆?"
她怔如雷劈,匣坠地碎。雪瓷膏溅出,膏渍如泪,浸在"莫再为旁人伤己"的笺上,墨迹洇开,恰似他未明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