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重如墨,林府内院却灯火通明。
贾琏临时居所的正厅里,压抑的喘息和皮肉被拍击的闷响交织,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酒气和血腥气。
赵大有和钱老六被剥了外袍,只着中衣,像两条被抽了脊梁骨的癞皮狗,蜷缩在地上。
旺儿和兴儿两个壮实小厮,正抡着厚实的竹篾板子,一下接着一下,狠狠拍打在两人的臀腿之上。
每一声脆响都伴随着管事杀猪般的惨叫和含糊不清的求饶。
“二爷!二爷饶命啊!奴才冤枉!冤枉啊!”赵大有涕泪横流,扭曲的脸上糊满了鼻涕眼泪,嘴角淌着血沫子,“奴才……奴才都是按您的吩咐……”
“放你娘的屁!”
贾琏暴喝一声,猛地从太师椅上弹起,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一脚狠狠踹在赵大有肩窝,将他踢得在地上滚了两滚,“按我的吩咐?我吩咐你们用一千八百两银子去给我买两块垫茅坑都嫌硬的破石头?我吩咐你们拿着银子在醉仙楼喝花酒睡粉头?!还敢留票据?!”
他越说越怒,几乎是吼出来的,劈手夺过旺儿手里的板子,照着赵有大的后背就是狠狠一下。
力道之大,让赵大有瞬间失声,只剩喉咙里嗬嗬的倒气。
钱老六吓得肝胆俱裂,一股腥臊味从下身弥漫开,竟失禁了。
他挣扎着想要磕头,却被板子压得动弹不得,只能嘶声哀嚎:“二爷!奴才……奴才一时糊涂!是那闽商狡诈!他……他欺奴才不识货,漫天要价!奴才……奴才是被猪油蒙了心……想着……想着几十两银子的小钱,贪墨了……绝没有一千八百两那么多啊二爷!票据……票据是那黑心商人做了手脚骗奴才的!二爷明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他拼命想把数额往小了说,拼命把责任推到虚无的“黑心闽商”头上,只求能留下一条贱命。
贾琏气得浑身发抖,手里的板子指着两人,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几十两?小钱?你们当爷是瞎子聋子?!那票据上的红戳子,是金石轩的!你们这两个黑心烂肺的下贱种子!敢把屎盆子往爷头上扣?信不信爷现在就活剐了你们喂狗!”
贾琏的胸口剧烈起伏,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杀机。
他知道这两个混蛋肯定吞了钱,但没想到他们敢如此颠倒黑白,几乎要把他拖下水!必须让他们闭嘴!
必须让他们把账“认”下来!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一个贾琏带来、临时拨在林如海院外听用的三等小厮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脸上带着惶急之色:“二爷!二爷!不好了!”
“嚎什么丧!”贾琏正在气头上,厉声骂道。
那小厮吓得一哆嗦,扑通跪下:“是……是林老爷那边!林老爷醒了!方才打发人来传话,请……请二爷立刻过去一趟!还有……还有府里几个管外库和采买的管事……也都被叫过去了!说是……说是要问话!”
轰隆!
贾琏只觉得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道霹雳。
姑父醒了!不仅醒了,还要立刻问话!连府里的管事也叫去了!
他动作怎么这么快?!他知道了什么?他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他下意识地看向地上如同两摊烂泥的赵大有和钱老六,眼中寒光一闪。
绝不能让他们开口乱咬!
“把他们给我拖下去!捆结实了,堵上嘴!关进柴房!没我的命令,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准放出来!更不准任何人靠近!”
“你们两个,给我看紧了!出了半点岔子,老子要你们陪葬!”他指着旺儿和兴儿。
“是!二爷!”旺儿兴儿哪敢怠慢,立刻像拖死狗一样将还在哀嚎求饶的两人往外拖。
贾琏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狂跳的心脏和发软的双腿。
他飞快地整理着自己凌乱的衣袍,抹去额头的冷汗,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不能乱!不能慌!只要那两个蠢货咬死是他们贪墨,是自己被蒙蔽,事情就还有转圜余地!
他摸了摸腰间那个冰冷坚硬的钥匙荷包,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浮木。
库房……库房的账……必须立刻!
他脚步虚浮却又强装镇定地冲出房门,朝着林如海的主院疾步而去。
夜风冰冷,吹得他后背湿透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如同裹着一层冰壳。
林如海的主卧内,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几盏明亮的琉璃灯将房间照得亮如白昼,驱散了所有阴暗角落。
林如海半倚在堆叠得极高的锦被软枕之中,身上盖着厚重的狐裘,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却已完全褪去了病中的浑浊,平静无波地扫视着屋内站着的寥寥数人。
除了侍立在床尾、垂眸敛息、如同影子般的王嬷嬷,屋内只有三个人:一个掌管外库钥匙的老管事之一,一个负责日常采买采买的老管事之一,以及一个专管药材进项、须发皆白的老大夫。
三人皆是林府积年的老人之一,此刻却都垂手肃立,屏息凝神,额角隐有汗意,在如昼的灯光下无所遁形。
他们是被半夜从被窝里叫起,只说老爷苏醒有急事相询,一路忐忑而来,此刻感受到那无形的重压,更是大气不敢出。
贾琏几乎是冲进门的,脚步带着仓惶,打破了屋内的死寂。他强行挤出惊喜和关切的表情:“姑父!您……”
“跪下。”
不是商量,不是斥责,是命令。
贾琏脸上的所有表情瞬间凝固,他僵立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跪下?当着几个管事和下人的面?
他可是荣国府长房嫡子,贾琏二爷!
“姑父……”贾琏喉头滚动,试图挤出一个笑容,声音干涩得厉害。
林如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寒锥,落在他脸上,没有愤怒,只有冰冷的审视。
仅仅是对视了一瞬,贾琏双腿一软,“噗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地上。
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两位管事和老大夫的头垂得更低了,恨不得缩进衣领里,浑身僵硬。
王嬷嬷依旧垂着眼,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只是搭在身前的手,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林如海的目光掠过跪着的贾琏,看向垂手肃立的老管事,声音依旧平淡,“府中公账,上月为肃清蠹役,临时支取纹银五百两,账目用途,暂记何处?”
那老管事一个激灵,连忙躬身,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回……回老爷,上月支取五百两,批注用途为……为肃清盐引积弊所需打点应急之用。因系临时调用,尚未勾注入内库细账,另册暂记为‘内务应急款’,钥匙……钥匙在……”
他不敢说下去了,目光飞快地扫了一眼跪在地上、面如死灰的贾琏。
贾琏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完了!姑父竟然直接问到了这笔钱!他刚才用来撒谎堵窟窿的借口,瞬间被捅破了!
林如海的目光又转向另一位老管事。
另一位老管事吓得一哆嗦,腰弯得更深了:“老爷……”
“本月府中采买,名贵药材一项,支取几何?所购何物?可有异常?”
“回老爷!”管事的声音带着哭腔,“本月……本月府中并未支取大宗款项购买名贵药材!姑娘的药,都是……都是按李大夫开的方子,小的亲自去城里老字号德济堂抓的寻常药材,花费皆有明细账册可查!绝……绝未曾购入田黄石之类的贵重物品啊老爷!”他几乎是喊出来的,急于撇清干系。
林如海的目光最后落在须发皆白的大夫身上,语气略微缓和,却依旧带着压力:“大夫,田黄石入药,所据何典?价值几何?如何炮制?药性如何?”
大夫连忙躬身,声音倒还算沉稳,带着医者的严谨:“回大人,《神农本草经》、《本草纲目》等典籍,均无田黄石入药记载。此物古来多为金石雅玩,或作印材。其性……其性寒凉微辛,若论药理功用,老朽愚见,或与滑石、寒水石相近,有清热利湿之效,但绝非起死回生之仙品。至于市价,极品田黄冻石有‘一两田黄十两金’之说,然寻常成色,即便拳头大小者,价格浮动极大,数百两亦有可能,但绝无动辄近千两之天价。至于炮制,老朽行医数十载,从未听闻需金石大师傅炮制田黄入药,此物……此物质地坚硬,寻常药工根本无法研磨入药,除非……直接用其原石镇宅驱邪,而非服用。”
大夫的话,条理清晰,有理有据,彻底将“稀世奇珍药引”的谎言戳得粉碎。
“砰!”
一个精致的锦盒被林如海随手拂落在地。
盒子精巧的锁扣摔开,里面那块橙黄刺眼的劣质田黄石滚了出来,在地上弹跳了几下,停在贾琏低垂的视线前,像一张讥讽的鬼脸。
紧接着,另一个锦盒也被拂落。
那张写着“纹银八百五十两”的票据,飘飘悠悠,如同催命符般,缓缓落在了贾琏的手边。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琉璃灯的光芒冰冷地笼罩着一切。
贾琏跪在地上,身体控制不住地筛糠般颤抖起来,冷汗顺着鬓角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金砖上洇开暗色的痕迹。
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所有的狡辩、预备好的栽赃、祸水东引的说辞,在这铁一般的事实链条和三司会审般的威压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的灯笼,瞬间被戳得千疮百孔。
他仿佛赤身裸体地被剥光了置于这森严的堂前,所有的肮脏和算计都暴露无遗。
林如海的目光,终于再次落在了贾琏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暴怒的火焰,只有一种深沉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失望和冰冷的洞悉。
“琏儿。”林如海的声音低沉缓慢,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贾琏的心上,“你,告诉我。这药引所用的一千八百三十两纹银,从何而来?那两个管事,又该当何罪?”
“姑父!侄儿冤枉!侄儿是被蒙蔽了啊!”
贾琏猛地抬起头,涕泪横流,嘶声哭喊起来,声音凄厉绝望:“是赵大有!是钱老六那两个黑了心肝的奴才!是他们欺上瞒下,虚报价格,中饱私囊!侄儿……侄儿一心只想着救妹妹和姑父您的性命,心急如焚,这才……这才被他们钻了空子!他们伪造票据,欺瞒于我!侄儿失察!侄儿糊涂!侄儿罪该万死!请姑父重重责罚!”
他一边哭诉,一边砰砰地磕头,额头撞击金砖发出沉闷的响声,试图用极致的悔恨姿态和推卸责任来求得一线生机。
林如海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贾琏哭嚎的声音渐渐嘶哑下去,只剩下绝望的抽噎。
“哦?是吗?”
“既是那两个奴才胆大包天,欺主罔上,伪造票据,中饱巨款……来人。”
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的王嬷嬷立刻上前一步,躬身垂手:“老爷。”
“去柴房,把赵大有、钱老六带来。让琏二爷,当面问问他们。”林如海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整个房间。
贾琏如遭雷击,猛地抬起头,瞳孔骤然收缩,脸色瞬间惨白如白纸。
柴房?!
姑父怎么会知道人被关在柴房?!
王嬷嬷应了一声“是”,毫不犹豫地转身,步履沉稳地走了出去。
几乎在同一时间,林府最深处,那座精致幽静的绣楼——芙蓉榭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温暖的灯光透过窗纱窗棂,在室内洒下一片柔和的光晕。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草药清香,掩盖了原有的清冷梅香。
林黛玉(月欣然)并未如林如海嘱咐的那般躺下歇息。
她正靠坐在临窗的暖榻上,身下垫着厚厚的狼皮褥子,手里捧着一个精巧的缠枝莲纹黄铜暖手炉。
榻旁的小几上,摊开着几本厚厚的账簿,墨迹尚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