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熟悉场景,瞬间勾起了月欣然识海中属于“原著”的记忆碎片。
那记忆清晰无比:
另一个才华灼灼的“林黛玉”,彼时因尚未寻得展露自身锦绣的机会,眼见着宝玉独力苦撑四首应制诗,耗费无数心神,心中那份未曾言明的不快悄然滋生。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那身影便主动移步至宝玉案旁,心中所想竟是“不如帮他写两首,一则免他心力交瘁,二则……”
一个能让她流光溢彩的念头尚未完全成形,行动却已快过心思。
林黛玉(月欣然)唇角掠过一丝极淡、极不易察觉的弧度,如同寒潭水面上被微风拂过的一道涟漪,转瞬即逝。
帮忙?代笔?为了省却他几分心力?
红楼梦世间纷繁,大多不过是一场虚妄的热闹,前提是自己没穿过来。
眼下,唯有宝玉这副搜肠刮肚、进退维谷的真实窘态,尚能稍堪入目,权作打发这漫长宫廷夜宴的一点余兴罢了。
她索性将目光从宝玉身上移开,投向远处被缤纷灯火点亮的假山嶙峋轮廓与摇曳花影。
思绪却如暗流,无声无息地涌动起来。
刹那间,一个奇特却又并非全然突兀的念头,如同深海中骤然浮起的气泡,清晰而明锐地撞入她的意识核心——
那初初降临此界,神魂与这具凡躯剧烈震荡、尚未完全契合的混沌时刻。
彼时的她,骤然察觉自己竟成了笔下那个“命比纸薄”的泪人儿林黛玉,一股莫名的不甘与惊诧瞬间充塞心间。
所以就“吐槽”了一下,直指那个赋予此界规则与命运的名字——曹雪芹。
识海之中回荡起清晰无情的警示:【天道提示:检测到高密度规则解析及非授权位面信息扰动。您的吐槽值已严重超标。权限不足,访问受限。请立刻停止对‘原著作者’及‘世界规则’的辱骂性解构行为。】
那警示的“语调”……林黛玉(月欣然)凝神回溯,其中竟透着一丝极其微弱、几不可察的促狭意味?
并非全然是雷霆震怒,倒更像是……带着些许慵懒的不耐烦,随手弹落了衣袖上的一点飞尘?
倘若天道当真全然漠然无情,如恒定的法则机器般运转,那警告就该是纯粹的、不掺杂质的煌煌天威才对。
何至于,在其中掺入一丝几乎令人错觉的“调侃”波纹?
一个大胆的、闪烁着奇异光芒的猜想,在她心头骤然点亮。
难道……这位高高在上、执掌此方世界运转中枢的无上存在,也会感到……无聊?
这念头一起,便如野蔓滋长。倘若真是如此,那么此刻,岂非一个绝妙的时机?
林黛玉(月欣然)那沉寂如古潭水的心湖,悄然漾开一圈谋划的涟漪。
她需要一个“出口”,一个能让叶罗丽仙境的仙子与红楼梦中林黛玉这两个身份并行不悖、甚至能相互借力的巧妙支点。
在这个被严密规则和既定命运线笼罩的世界里,凭借自身力量强行突破,无异于以卵击石。
然若有更高层面的默许……那便是另一番天地了。
她需要“马甲”。
念头既定,林黛玉(月欣然)并未犹豫。
她将一缕凝练如实质的神念,如同投向深幽古井的一枚萤石,小心翼翼地探向那片浩瀚无垠、承载着此界规则的天道意志海洋。
并非强行叩击,亦非卑微祈求,而是带着一种清冽澄澈的试探与……邀请。
“沉寂规则之海,亘古流淌不息。”她心中默念,神念如丝如缕,传递着奇特的韵律,“想来无尽维度之间,亦难免有刹那的……凝滞与空寂?”
“此界红尘万丈,世情百态,虽皆在您掌控流转之中,然万物有灵,轨迹既定,亦难免失却些……意料之外的光彩?”
这句话语巧妙地将“规则”本身的严密性与“光彩”(即变数)的魅力并列一处,如同琴弦上拨动着一轻一重两个音。
她的意念核心,此刻才真正浮现出来,却包裹着一层极具诱惑力的外壳:“未知这宏大的画卷之上,若悄然增添几笔……规则之外的奇巧色彩,譬如——仅是譬喻——一缕来自遥远仙境的月华,偶然幻化成此界山林中的一株灵草,或溪涧旁的一颗顽石?”
“其存在本身,仅为点缀,不与主线争辉,亦不扰命运长河的流向。”
“这般无害的点缀,是否能稍稍填补那规则运转之余的空隙,为这永恒画卷……增添一抹微不足道、却或许别致的花火?”
她的神念将“马甲”的概念,温柔地包裹在“点缀”、“花火”、“别致”这些充满诗意与无害感的意象之中。
没有激烈的诉求,没有明确的交易意图,甚至连一丝一毫的“代价”暗示都寻不到踪迹。
她只是优雅地描绘了一个可能性——一个为宏大而精准运转的规则世界,增添一点趣味性装饰的可能性。
核心要义无限趋近于:这小小的点缀,对天道本身而言,或许也是一种调剂?一种……排遣那无法言说的永恒空寂的消遣?
神念传递完毕,林黛玉(月欣然)并未撤回,也未显露丝毫急迫,只是静静悬浮于那片意念构成的虚空之中,等待着。
她心神澄澈,仿佛只是在观察一朵花的绽放过程,不带任何得失之心。
时间的流逝在此刻变得模糊难辨。
或许仅是一瞬,又或许过了良久。
那份至高无上的意志,终于传来回应。
那并非语言,而更像是一种奇异的意念波动,如同深邃夜空中倏然划过的一道微渺星芒,带着超越凡俗的灵动韵律。
【……规则之外的花火……有趣。】
那意念的尾音,仿佛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轻笑,又像是古老的琴弦被风悄然拨动了一下。
【此界既定‘代笔’之戏,需得唱完。权作……余兴。】
成了!
林黛玉(月欣然)识海深处,无声地泛起一阵清冽的喜悦涟漪,随即又被强大的意志抚平。
一切波澜,皆被完美地锁在灵魂深处,未泄露丝毫于外。
那“余兴”二字,无疑证实了她心中最大的猜想——天道,果然已经无聊太久了。
而她提出的“彩绘”,恰好撞入了这微妙的缝隙之中。
既如此,那便暂且扮演好“林黛玉”吧。
这出早已写就的戏码,演上一演又有何妨?
心念转动间,林黛玉(月欣然)已收敛了所有异样思绪。
她莲步轻移,裙裾无声地拂过光洁的地面,如同月下的流云,悄然滑至宝玉那堆满了笔墨纸砚的桌案旁。
那身影亭亭,带着林黛玉特有的弱柳扶风之态,气息收敛得极好,若非刻意关注,几乎难以察觉她的靠近。
“可都写完了?”她轻声问道,嗓音如同浸了寒泉的玉磬,清泠泠地响起,不大,却恰好传入正焦头烂额的宝玉耳中。
宝玉被这突然而至的清音惊得浑身一颤,握着笔的手差点将墨甩出去。
抬头一见是她,眼中瞬间爆发出溺水者望见浮木般的光彩,急急道:“好妹妹!别提了!才写了三首,已绞尽脑汁,这最后一首‘杏帘在望’,竟是一个字也憋不出来,如同被锁住了喉咙!”
他懊恼地抓着头发,将原本齐整的发髻抓得散了半边。
林黛玉(月欣然)的目光扫过摊开的诗笺,上面墨迹淋漓的三首诗:《有凤来仪》、《蘅芷清芬》、《怡红快绿》,正是原著中宝玉所做的前三首。
她心中了然,面上却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些许沉吟之色,如同在真正为他思量解难之道。
那纤长的睫羽微垂,在眼下投落一小片淡淡的阴影。
“既如此……”
“你便先将这三首细细誊抄好了。待你抄完它们的光景,我这边……或许刚好能替你琢磨出这最后一首的轮廓来。”
宝玉闻言,如聆仙乐,愁眉顿时舒展开大半,迭声道:“极是!极是!妹妹高才,快快请想!”
像是生怕林黛玉(月欣然)反悔一般,宝玉立刻抓起毛笔,蘸饱了墨,果真埋下头去,认认真真地誊抄起他那三首诗来。
林黛玉(月欣然)不再看他,目光转向一旁备用的素笺与小巧的青玉笔。
她没有丝毫犹疑,亦无需装模作样地“苦思冥想”。
那源自原著、早已刻在她记忆深处的《杏帘在望》诗句,如同早已熟稔于心的曲谱,此刻只需信手拈来。
她执起青玉笔,素手悬腕,笔尖润墨饱满而不滴落。
就在宝玉最后一笔落下,刚搁下笔,带着几分忐忑又几分期待地抬起头望过来之际——
林黛玉(月欣然)已然停笔。
她搁下青玉笔,动作流畅自然。
随即,她伸出两根春葱般的玉指,拈起那张墨迹新鲜、字迹清逸如同芙蓉初绽的诗笺。
她并未直接递予宝玉,而是五指极其灵巧地一捻、一揉、一叠……
一张素笺瞬间在她掌心被揉成了一个不足指甲盖大小的、紧实而玲珑的纸团。
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韵律美感,仿佛不是在做一件“作弊”的小动作,而是在进行一项精巧的艺术创作。
那小巧的纸团,被她指尖看似随意地轻轻一弹。
纸团划出一道几乎无声的弧线,准确地滚落在宝玉刚刚誊抄好的诗笺边上。
宝玉的眼睛陡然瞪圆了!
他甚至没看清纸团如何飞来,只觉眼前一花,那承载着“救命稻草”的小物件便已躺在眼前。他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抓起,心脏怦怦狂跳,手指微微颤抖着,急切又小心翼翼地展开那被揉得紧实的纸团。
目光甫一触及纸上那行云流水、清逸超拔的字迹,宝玉脸上的焦急、疲惫、紧张瞬间冰消瓦解。
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狂喜与震撼。
纸上所书,正是林黛玉(月欣然)代笔的《杏帘在望》:
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
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
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这……这……”宝玉激动得语无伦次,反复看了几遍,越看越是心惊,只觉得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灵动的生气,尤其是那“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一联,色泽鲜明,气息饱满,意境开阔而不失灵秀,将他之前苦思冥想出的三首,比得如同瓦砾之于珠玉。
简直是神来之笔!
“好妹妹!你这……真真是救了我的命了!”宝玉压低了声音,激动得脸都涨红了,生怕被别人听见这作弊的秘密,又忍不住满心欢喜,看向林黛玉(月欣然)的眼神充满了无比的感激与崇拜,“比我写的好十倍!百倍不止!”
他哪里还敢耽搁,生怕这“仙章”飞了似的,立刻铺开一张崭新诗笺,将那《杏帘在望》四句诗,连同自己誊抄好的前三首,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地重新誊写在一幅完整的笺子上。
那神情专注无比,仿佛不是在抄写,而是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不多时,诗笺整理妥当。
宝玉珍而重之地双手捧起,走向殿中主位,恭敬地向元妃呈上。
元春端坐于上,凤眸含威,自有皇家气度。
她接过内监转呈的诗笺,目光沉静地逐一扫过。
《有凤来仪》清雅,《蘅芷清芬》芬芳,《怡红快绿》鲜丽,皆属上乘,显出宝玉近来确有用功。
然而,当她目光移至最后一首《杏帘在望》时,那沉静的眼波骤然一动。
“杏帘招客饮……”她低声吟咏,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和激赏,“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好一幅天然野趣!”
她的目光在“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上停顿良久,那扑面而来的、带着泥土香气的盎然生机与太平盛世的丰足图景,仿佛穿透了纸墨,鲜活地呈现在眼前。
“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元春的唇角终于缓缓向上弯起,露出一抹真心实意的、带着极大欣慰的笑容。
“‘杏帘在望’一首,立意新颖,气象开阔,字字珠圆玉润,得天然之趣,隐含盛世颂扬之音,竟是压卷之作!”元春风目含笑,声音清朗,愉悦之情溢于言表,“果然是有进益了!比之前三首,更见胸襟格局!”
她兴致极高,当即传谕:“‘浣葛山庄’之名,虽雅致,到底不及此诗中‘稻花香’三字,更显田园野趣、生机勃勃。即日起,更名为‘稻香村’!”
一番话,尽显对宝玉(实则是代笔之作)才情的满意。
接着,元春又命探春:“将方才姊妹们所题的十几首佳作,都用彩笺一一誊录整齐,着人传出园外,令贾政等也一同赏鉴赏鉴!”
探春领命,立刻走到一旁早有预备的书案前,铺开精美彩笺,执笔誊写。
她素来爽利,笔走龙蛇,然而当写到那首《杏帘在望》,笔尖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
她抬眸,目光飞快地、极其隐蔽地扫过不远处静立如画的林黛玉(月欣然),那眼中交织着探究、了然、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她深知姊妹才情,心中早已猜到几分。
这光芒只一瞬,便被她垂下的眼睫遮掩,继续专注誊写。
一旁侍立的上官宝钗,正捧着一盏温热的新茶欲递给元妃娘娘。
她的仪态永远是无懈可击的端庄大方。
殿内众人目光焦点皆在元妃和那诗作上,无人留心她这一隅。
就在元妃盛赞《杏帘在望》、笑谈更名“稻香村”之际,宝钗端着茶盏的手,却在宽大的袖袍遮掩下,极其轻微地停顿了一刹那。
她的视线并未刻意投向谁,只是低垂着,目光仿佛落在手中的茶盏上,又仿佛穿透了那温热的茶水,落在了殿中某个清冷疏离的身影之上。
那惯常温婉含笑的唇角弧度,似乎在这一刻,凝成了某种更深沉、更难以解读的纹路。
随即,一切如常,宝钗步履从容地将茶盏奉至元妃手畔案几之上,动作完美无瑕。
诗稿被太监恭敬地传出。
外间候着的贾政等人传观后,自然又是一番赞叹。
贾政面上有光,趁兴又进献了早已备好的《归省赋》颂圣。
元妃心情甚佳,随即吩咐赏赐宝玉、贾兰琼酥金脍等精致御点。
贾兰年幼懵懂,只知跟着母亲李纨和叔叔宝玉行礼谢恩。
贾环则因病未愈,未曾列席。
满殿之内,珠光宝气,笑语喧阗。
绮罗丛中,尽是溢美之词与歆羡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