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阁之上,墨香氤氲与恭贺之声尚未散尽,那浮腻的空气仿佛凝结了一层看不见的脂粉气,沉甸甸压着人。
楼下,贾蔷领着十二个盛装的女伶肃立,台上预备的彩绣斑斓如春日锦簇,却掩不住一丝焦灼在无声蔓延。
空气粘稠滞重,时间仿佛被拉长、揉皱。
终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小太监额角沁着细汗,疾风般卷到贾蔷面前,声音拔高了调子:“诗都作妥当了!快!把戏单呈进去!”
贾蔷心头一松,几乎是抢步上前,将备好的锦缎戏目册连同那份写着十二个娇俏名字的名单,一并恭敬递入那双苍白的手中。
太监身影一闪,隐入珠帘锦绣之后。
廊檐下重又陷入等待,只余十二颗心在华丽戏服下无声擂鼓。
不多时,珠帘“哗啦”轻响,那小太监复出,声音平板却字字清晰:“贵妃娘娘谕旨,点——”
拖长的尾音吊着所有人的心。
“第一出,《豪宴》;第二出,《乞巧》;第三出,《仙缘》;第四出,《离魂》!”
四出戏名落下,贾蔷心头飞快掠过一丝疑虑——《豪宴》奢华,《乞巧》缱绻,《仙缘》虚空,《离魂》哀绝,贵妃点戏,这心思……
他不及深想,口中已连声应诺,手中牙笏一挥,那蓄势待发的丝竹管弦骤然拔地而起。
台上光影骤变,霎时被绚烂的灯火与急促的锣鼓占满。
歌声裂石穿云,直欲冲破这雕梁画栋的重重束缚;舞姿夭矫如天魔临世,水袖翻飞搅动一室流光。
虽是粉墨登场的假凤虚凰,举手投足间却逼真地盛满了人间的悲欣交集。
台上台下,仿佛被这浓烈的悲喜洪流短暂地卷裹、淹没。
戏至尾声,余韵犹在梁间盘旋,另一名太监已端着一个铺着明黄锦缎的金盘步出,盘中堆叠着精致的宫廷糕点、时鲜果品。
他立于台前,目光扫过一众屏息的女伶,扬声问道:“龄官何在?”
贾蔷心头蓦地一跳,忙应声指向伶人队列中一个身量纤纤、眉眼清冷的女孩。
那女孩——龄官,闻声抬首,露出一张素净却透着执拗的脸。
太监脸上堆起笑:“娘娘有旨,龄官献艺精妙,特赐食盒一份。”
贾蔷喜不自胜,疾步上前替龄官接了金盘,低促催促:“快!叩谢娘娘恩典!”
龄官依言跪拜下去,“谢贵妃娘娘恩典”几字吐得清晰却平淡无波。
太监并未立刻离开,续道:“娘娘还谕旨,龄官演得好,命她再随意拣两出拿手的,不拘什么题目,演来看看。”
贾蔷闻言更是欢喜,不待龄官起身,便自作主张地代为应承下来:“嗻!龄官,快,把《游园》、《惊梦》这两出拿手的再演一遍!”
这两出是《牡丹亭》里最脍炙人口、最显功底的重头戏,常被当作压箱底的绝活。
岂料龄官缓缓站直身体,目光掠过贾蔷殷勤的脸,平静却不容置疑地开口:“回蔷大爷,这两出,不是我本工的正角儿戏路。”
贾蔷的笑僵在脸上:“这……娘娘恩典,不拘什么,拣你最熟的演便是!”
龄官微微抿了抿唇,那双清泠泠的眸子直视前方,带着一种奇异的固执:“奴家想演《相约》、《相骂》。”
《相约》《相骂》?
贾蔷一时愕然。
那是《钗钏记》里的小戏折子,演的是丫环芸香与小姐皇甫吟之间因误会而起的吵闹,烟火气重,词句俚俗,在今日这等场合演这个?
尤其《相骂》一出,泼辣尖刻……他背上瞬间渗出一层冷汗,下意识地想呵斥。
可龄官就那么站着,安静地,固执地,如同一株在风口里不肯弯折的细嫩竹子。
贾蔷的目光在她苍白却倔强的脸上逡巡片刻,喉结滚动几下,终是无奈地朝乐队方向一挥手,声音透着点豁出去的意味:“……罢了罢了,就依你!《相约》、《相骂》!起乐!”
丝竹声试探般地重新响起,调子果然带着几分民间小戏的泼辣与跳脱。
林黛玉(月欣然)端坐于珠帘之后,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冰凉的青瓷茶杯边缘。
台上光影流转,锣鼓点密密匝匝敲打起来。
龄官换了身俏丽丫头的装束出场,步态轻盈,眉眼却藏着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儿。
她口中念白清脆利落,带着市井的鲜活气息,一个眼神,一个转身,那芸香的伶俐与泼辣便活生生立在眼前。
尤其到了《相骂》一节,她柳眉倒竖,指尖几乎点到扮演小姐皇甫吟的伶人鼻尖,言辞如爆豆,又快又辣,竟将那市井小女子的不忿与委屈演得入木三分,满堂肃然的贵人贵妇中,竟隐隐传来几声压抑不住的轻笑。
那女孩在台上甩头、瞪眼、怒骂,仿佛全身心投入那场粗粝的争吵……
戏毕,余音散落。
珠帘内传来隐约的赞许声,不多时,太监传谕:“贵妃娘娘甚喜,谕旨:龄官是个好苗子,着好生教导。额外赏赐上用宫缎二匹、荷包二个、金银锞子并果品若干!”
龄官跪拜谢恩,垂下的眼睫遮住了所有情绪。
曲终戏散,筵席亦撤。
元春兴致颇高,扶着小太监的手起身,带着众人游园。
行至一处山环水抱的清幽之地,一座小小佛寺掩映在苍松翠柏之间。
元春驻足,凝望那古朴的寺门,幽然道:“进去焚一炷心香罢。”
香烟袅袅升起,在金色的佛像前聚散不定。
元春敛眉垂目,虔诚跪拜,默默祝祷良久。
起身后,她目光扫过殿宇,亲自题写了“苦海慈航”四字匾额,命人即时换了上去。
又额外赏了寺中几个伺候香火、穿着洗得发白道袍的老实女道士些银钱布匹。
女道士们受宠若惊,伏地叩谢不止。
恰在此时,先前负责赏赐的太监总管趋步上前,躬身道:“启禀娘娘,各色赏赐都已齐备,请娘娘过目。”
一份长长的清单呈上。
元春目光流波般掠过,只见上面开列得密密麻麻,等级森严,一丝不苟:
贾母:赤金镶玉如意一柄、白玉如意一柄、伽楠香木沉香拐杖一根、伽楠念珠一串、“富贵长春”宫缎四匹、“福寿绵长”宫绸四匹、紫金“笔锭如意”锞十锭、“吉庆有余”银锞十锭。
邢夫人、王夫人:赏赐同贾母,唯减去如意、拐杖、念珠四样。
贾政、贾赦、贾敬:新刊御制书各二部、宝墨各二匣、赤金爵、白玉爵各二只。
宝钗、林黛玉(月欣然)、迎春、探春、惜春:新书各一部、宝砚各一方、新样格式金银锞各二对。
宝玉:同宝钗、黛玉诸姐妹之例。
贾兰:赤金项圈一个、攒珠金项圈一个、金银锞各一对。
贾珍、贾琏、贾环、贾琮:赤金小锞各二锭。
其余族中子弟及管事执事:各色彩缎若干匹、金银锞若干。
园中执役仆妇、戏班伶人、厨役杂工:清钱若干吊、点心果品不等。
元春微微颔首,朱唇轻启:“甚妥,照此颁赏。”
太监总管躬身领命而去。
旋即,那散着皇家恩泽的赏赐便如流水般传递开来,由一个个屏息凝神的内侍,恭恭敬敬地送到各人面前。
一时间,丹墀上下,只见锦绣闪耀,金银生辉。
谢恩之声此起彼伏,夹杂着压抑的惊叹与喜悦。
林黛玉(月欣然)垂眸看着自己面前那一方端砚。
石质是上乘的端州老坑,细腻润泽,雕刻着瑞兽云纹,显然是内造精品。
冰冷的触感从指尖蔓延上来。
旁边探春正小心翼翼地摩挲着新书光滑的缎面封面,宝钗则含笑看着那对精巧的金银锞子,温婉端庄。
“启禀贵妃娘娘,”报时的太监尖细的声音突兀地穿透了这短暂的喧嚣,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丑正三刻已到,銮驾……该回宫了。”
最后四个字落下,如同冰冷的铁锤砸碎了眼前虚幻的繁华。
元春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如同精致的彩绘面具被猛然击打,裂开底下深不见底的不舍与哀戚。
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濡湿了精心描绘的妆容。
她猛地站起身,踉跄两步,死死攥住贾母和王夫人的手。
那手指冰凉,带着绝望的力气。
“祖母……娘……” 声音哽咽破碎,泪水滚烫地滴落在母亲和祖母的手背上。
“千万……千万保重身子骨……不必时时惦念我……” 她极力想挤出一点笑容,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下撇去,使得那笑容比哭泣更令人心碎,“天恩浩荡……每月……每月总还有旨意……能有相见之日……万勿过分伤怀……”
“倘若明年天恩仍许省亲……万万……万万不可再如今日这般靡费了……” 字字句句都浸透了离别的苦汁。
贾母早已泣不成声,布满皱纹的脸庞被泪水冲刷,只死死回握着元春的手,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王夫人亦是泪如雨下,身体微微颤抖,依靠着身边仆妇的搀扶才勉强站稳。
母女、祖孙三人紧紧相拥,那无声的悲恸比任何哭嚎都更撕心裂肺。
满园华灯,锦绣成堆,此刻却照不亮这方寸之间浓得化不开的绝望。
时间在无声的泪水中残忍地流逝。
侍立一旁的管事太监脸上已显出不容拖延的焦灼,他不敢催促,只能一遍遍以眼神示意时辰已到。
终于,元春狠狠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汹涌的悲戚被强行压入深潭,只余一片空洞的平静。
她颤抖的手指一根一根,极其艰难地、缓慢地,从贾母和王夫人枯瘦的手中抽出。
最后深深望了一眼这泪眼模糊的至亲,望了一眼这耗费无数心血堆砌、却终究无法久留的“家”,元春猛地转身,不再回头。
沉重的翟轿早已停在阶下,她近乎是跌坐进去。
帘幕垂下,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起——驾——回——宫——” 太监凄长的唱喏声撕裂了夜空。
翟轿在无数灯笼火把的簇拥下,如同一点被夜色吞噬的金星,缓缓移动,最终消失在园门外的沉沉黑暗之中。
只留下空荡荡、灯火通明的园子,和一地狼藉的繁华。
众人簇拥着几乎哭厥过去的贾母和王夫人,好一番劝慰搀扶,才勉强将二人扶出园子。
浩浩荡荡的人群,来时气派煊赫,去时却如同经历了浩劫,只余下疲惫、哀伤和一种巨大的空虚。
林黛玉(月欣然)走在最后。
夜风卷过空旷的亭台楼阁,带来远处零落的丝竹残响和尚未散尽的脂粉甜香。
她抬首望向那被灯火映得晕红的夜空一角,那里什么都没有,又仿佛盘踞着无形的意志。
指尖残留着那方御赐端砚的冰冷触感,恰如这天道导演的盛世欢宴——看似华美绝伦,内里却空无一物,只有规则的齿轮在冰冷转动。
她袖中的手,轻轻拂过那冰凉光滑的砚面,感受着那属于天道的、绝对规则的温度。
夜风骤起,吹得廊下的宫灯摇晃不定,光影在地上拉扯出扭曲的长影,如同一个个不甘散去的执念。
远处,更漏敲响,铜壶滴漏的声音在寂静下来的大观园里异常清晰。
子时了。
新的一天,亦是永不改变的轮回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