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厅医院ICU走廊,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刺鼻,冰冷的光线映照着惨白的墙壁,将焦虑和等待拉长得没有尽头。秦文泷像一头困兽般来回踱步,烟瘾犯了又强行压下,眉头拧成一个死结。唠叨和冷面靠在墙边,脸色凝重得能滴出水。周小篆眼圈通红,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厚重隔离门。
沈昭昭坐在走廊尽头的长椅上,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冰冷的雕塑。她换下了染血的警服,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高领毛衣,越发衬得脸色苍白。脖颈和手腕上细小的伤口已经处理过,贴着干净的纱布。她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指尖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心电监护仪隔着门板传出的、微弱而规律的“嘀…嘀…”声,如同生命的倒计时,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手术持续了整整六个小时。
门终于开了。
主刀医生一脸疲惫地走出来,摘下口罩。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带着无声的祈求。
“手术…很成功。”医生的第一句话让众人悬着的心猛地落下一半,“子弹擦着心脏边缘过去,万幸!没有伤及主要血管和器官。但失血过多,冲击力造成严重震荡,肋骨断了三根,肺部也有挫伤……”他顿了顿,语气沉重下来,“生命体征暂时稳定了,但人还在深度昏迷状态。能不能醒过来,什么时候醒过来……要看他的意志力和后续恢复情况。接下来24小时是关键期。”
深度昏迷……
秦文泷重重一拳砸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唠叨狠狠抹了把脸。冷面闭上眼睛,下颌线绷得死紧。周小篆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沈昭昭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她冲到医生面前,那双总是清澈锐利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医生,我能进去看看他吗?就一会儿!”
医生看着她苍白而倔强的脸,看着她眼中那份近乎偏执的坚持,犹豫了一下,最终点了点头:“只能一个人,五分钟。保持安静。”
厚重的隔离门无声滑开,冰冷的空气和更浓郁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沈昭昭放轻脚步,如同怕惊扰了什么,一步步走向病床。
韩沉静静地躺在那里,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干裂。氧气面罩覆盖了他冷峻的下半张脸,心电监护仪屏幕上跳动的绿色线条是他生命唯一的证明。平日里那强大得仿佛能撑起整片天空的男人,此刻脆弱得像个易碎的瓷器。
沈昭昭在床边站定,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看着他紧闭的双眼,看着他胸前缠绕的厚厚纱布,脑海中疯狂闪回着废弃医院里他毫不犹豫推开她的那一幕——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子弹撕裂空气的尖啸,他胸膛瞬间迸开的血花,他沉重倒下的身躯……
一股灭顶般的窒息感攫住了她。如果不是为了她……如果不是她执意要踏入“低语画廊”的陷阱……
“韩沉……”她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
就在这时,心电监护仪那规律平稳的“嘀嘀”声,极其轻微地……紊乱了一下。屏幕上代表心跳的绿色线条,出现了一个微小但清晰的波动!
紧接着,韩沉放在被子外、插着输液针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沈昭昭的心跳骤然停止!她屏住呼吸,死死盯着他的脸。
他的眼睫,在没有任何外界刺激的情况下,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如同蝴蝶濒死时挣扎的羽翼。
虽然只是一瞬,快得如同错觉,但沈昭昭看得清清楚楚!那绝不是仪器故障!那是他潜意识的反应!
“韩沉!”沈昭昭再也控制不住,猛地俯身,双手紧紧握住他没有插针的那只手。他的手很大,骨节分明,此刻却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她将自己的额头抵在他冰冷的手背上,声音带着压抑到极致的哽咽和一种不顾一切的呼唤,“你听见了是不是?你一定能听见!你给我醒过来!听到没有!你的案子还没破完!字母团还在逍遥法外!你答应过要盯着我的!你不能食言!韩沉!”
她的眼泪终于汹涌而出,滚烫地滴落在他冰冷的手背上。那压抑了太久的恐惧、自责、愤怒和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沉甸甸的情感,在这一刻彻底决堤。
心电监护仪的波动似乎更明显了一些,屏幕上的线条起伏加剧。韩沉的手指,在她滚烫泪水的浸润下,似乎又微弱地动了一下。
隔离门被轻轻敲响,护士探头进来,示意时间到了。
沈昭昭猛地抬起头,胡乱抹掉脸上的泪水,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最后看了一眼病床上依旧昏迷的男人,眼神里的脆弱瞬间被一种更加坚硬的东西取代。
“等着我。”她对着昏迷的韩沉,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地说,“我会把‘T’背后的‘导师’,把徐司白……亲手抓到你面前!这是你替我挡下这颗子弹的代价!”
她松开他的手,挺直脊背,毫不犹豫地转身走出了ICU。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病床上微弱的心跳声。
走廊里,秦文泷等人立刻围了上来,眼神带着询问和担忧。
“他手指动了,眼睫也动了!”沈昭昭的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激动和不容置疑的笃定,“他听见了!他一定会醒过来!”
这个消息如同强心针,瞬间驱散了众人脸上沉重的阴霾。秦文泷重重松了口气:“好!好!我就知道这小子命硬!”
“现在,”沈昭昭的目光扫过众人,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剑,那份在ICU里流露的脆弱消失无踪,只剩下冰冷的战意,“陈墨那边,审讯有进展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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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厅审讯室。
单向玻璃后,沈昭昭、秦文泷、冷面等人肃立。玻璃另一面,陈墨被固定在特制的审讯椅上,精神明显萎靡了许多,但眼神深处那股癫狂的余烬仍未完全熄灭。专业的审讯专家正在轮番上阵。
“他交代了‘导师’的存在,但拒绝透露任何关于‘导师’身份、样貌、联系方式的信息。”冷面汇报道,声音低沉,“他坚称‘导师’是神祇般的存在,只存在于‘艺术的低语’中,通过他布置的艺术品传递‘神谕’。他收到过三件‘神谕’——第一次是引导他找到模仿‘T’风格的方向;第二次是‘永恒悲恸’展览的信息和潜在目标筛选;第三次……就是‘彼岸画廊’血画和‘低语画廊’的邀请设计图。”
“艺术品传递?”沈昭昭皱眉,“具体是什么形式?”
“他描述得很模糊,说是‘融入城市的杰作’、‘只有真正追求艺术极致的人才能解读的密码’。”冷面摇头,“技术科正在追查他近半年接触过的所有艺术作品、画廊展览、甚至街头涂鸦,但范围太大,如同大海捞针。”
“他在保护‘导师’。”沈昭昭肯定地说,“或者说,他内心深处知道,一旦说出‘导师’是谁,他心中那个完美的‘艺术之神’就崩塌了。他承受不了这个。”
“还有,”秦文泷脸色难看地补充,“那幅血画签名的特殊结晶颗粒分析结果出来了……是极其罕见的、用于高端油画修复的一种定制定型剂,含有独特的化学标记。整个K市,能接触到这种专业材料的地方……屈指可数。”
沈昭昭的心猛地一沉!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其中……就包括省厅法医中心的物证技术处理室,以及……徐司白私人工作室的采购记录。”秦文泷的声音带着冰冷的怒意,“虽然无法直接证明是他用的,但指向性太明显了!这小子……”
就在这时,审讯室里的陈墨突然激动起来,对着审讯专家嘶吼着什么。沈昭昭立刻按下通话键,审讯专家的声音清晰地传出来:
“……他说他见过‘导师’最完美的作品!一幅画!一幅能让人看到自己最恐惧死亡的画像!他说‘导师’告诉他,那才是真正的艺术巅峰!他模仿的‘T’签名,就是在那幅画上看到的!他说那幅画就在……就在……”
陈墨的声音突然卡住,脸上露出极度惊恐的表情,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就在哪里?!”审讯专家厉声追问。
陈墨只是疯狂地摇头,眼神涣散,陷入了彻底的崩溃状态。
“看到自己最恐惧死亡的画像……”沈昭昭喃喃重复,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她猛地想起徐司白在废弃医院最后那句意味深长的话——“下一个作品,需要更深刻的死亡体验……”
难道……
她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显示着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沈昭昭心头警铃大作,示意秦文泷等人噤声,接通电话,按下了免提。
“沈警官。”徐司白那温和清润、如同溪水流淌的声音清晰地传了出来,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听说韩警官手术顺利,真是好消息。希望他能早日康复。”
沈昭昭握紧了手机,指节泛白,声音冰冷:“徐法医的消息很灵通。”
“职责所在,关心同事。”徐司白的声音带着笑意,“另外,关于陈墨案的一些技术细节,我想当面和你沟通一下。尤其是……那幅血画签名里发现的特殊结晶颗粒,我这边有一些专业文献,或许能提供新的思路。不知沈警官现在是否方便来法医中心一趟?我就在一号解剖室。”
又是解剖室!又是当面沟通!
秦文泷等人脸色剧变!这是赤裸裸的挑衅和掌控!
沈昭昭看着单向玻璃后陷入崩溃、无法再提供任何信息的陈墨,又想起医院里昏迷不醒的韩沉,一股冰冷的愤怒如同岩浆般在胸中奔涌。她知道徐司白在玩什么把戏——他在享受这种掌控感,享受看她明知是陷阱却不得不踏入的挣扎。
“好。”沈昭昭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我马上到。”
挂断电话,秦文泷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小沈!你不能去!这小子明显没安好心!他想干什么?!”
“我知道他想干什么。”沈昭昭轻轻挣脱秦文泷的手,眼神冰冷而坚定,“他想继续他的‘观察’,想欣赏他的‘艺术品’在压力下的反应。他想确认……他给我种下的‘恐惧’,是否生根发芽了。”
她看向秦文泷,又看了看冷面和周小篆:“秦队,帮我申请监听和录音设备,最高级别的。冷面哥,麻烦你带人,在法医中心外布控。小篆,你跟我进去,守在解剖室外。”她的安排条理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他不是想‘沟通’吗?那就让我们的‘沟通’,全程在警方的注视下进行!”
“沈昭昭!”秦文泷还想说什么。
“秦队,”沈昭昭打断他,目光如同淬火的寒冰,“这是最快、最直接面对他的方法。也是……唯一能让他放松警惕,露出破绽的机会。韩神的子弹,不能白挨。陈墨的崩溃,不能白费。‘导师’的尾巴……必须揪出来!”
她的决心,如同磐石。为了韩沉,为了真相,也为了彻底撕碎徐司白那张伪善的面具,这个解剖室,她必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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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医中心,一号解剖室。
冰冷的白光,不锈钢的台面,空气中弥漫着比医院更浓郁的消毒水和福尔马林的味道。这里是死亡最赤裸的归宿。
徐司白依旧穿着那身纤尘不染的白大褂,站在空置的解剖台旁,正低头看着一份文件。金丝眼镜反射着冷光,侧脸线条在灯光下显得完美而疏离。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脸上露出那无懈可击的温和笑容。
“沈警官,你来了。”他的目光扫过沈昭昭身后的周小篆,笑容不变,“周警官也来了?看来沈警官的安保级别提高了。”
周小篆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手按在腰间的配枪上,警惕地盯着徐司白,像一头护崽的小豹子:“徐法医,我奉命保护沈顾问安全!”
“理解。”徐司白微微颔首,姿态优雅,“沈警官现在是黑盾组的核心战力,自然需要重点保护。”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沈昭昭身上,带着一种专注的探究,“请坐。关于那种结晶颗粒……”
沈昭昭没有坐,也没有去看他推过来的所谓文献。她径直走到解剖台旁,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她双手撑在台面上,微微俯身,目光如同两柄利剑,直刺徐司白的眼底,开门见山:
“徐司白,陈墨说的那幅画,在哪里?”
她的声音不大,却在这寂静的空间里如同惊雷炸响!没有试探,没有迂回,直接撕开了所有伪装!
徐司白脸上的笑容,如同完美的面具,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凝固。镜片后的眸光,瞬间幽深如寒潭,翻涌起一丝意外和……更浓烈的兴味。他似乎没料到沈昭昭会如此直接地发难。
“画?”他微微偏头,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沈警官指的是陈墨模仿的那幅血画吗?那已经被作为重要物证封存了……”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沈昭昭打断他,声音冰冷,步步紧逼,“那幅让他看到自己最恐惧死亡的画像!那幅你所谓的‘真正的艺术巅峰’!那幅……印着真正‘T’签名的画!它在哪?!”
解剖室里死寂一片。只有排风系统发出低沉的嗡鸣。周小篆紧张得手心全是汗,几乎要拔枪。
徐司白静静地看了沈昭昭几秒。他脸上的困惑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带着欣赏和愉悦的专注。他缓缓地、优雅地摘下金丝眼镜,用一块丝绒布轻轻擦拭着镜片。没有了镜片的遮挡,那双眼睛彻底暴露在灯光下——深邃、迷人,却如同深渊般吞噬一切光明,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非人的冰冷和……兴奋。
“沈警官,”他重新戴上眼镜,唇角勾起一个近乎完美的弧度,声音低沉而充满磁性,如同恶魔的蛊惑,“你的洞察力,总是能给我惊喜。”
他没有否认!他承认了那幅画的存在!
他缓步走近沈昭昭,无视她眼中冰冷的杀意和周小篆紧绷的姿态。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画笔,一寸寸扫过沈昭昭的脸庞,带着一种近乎痴迷的欣赏。
“那幅画……”徐司白的声音很轻,如同情人间的低语,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它就在这里。”
他抬起手,没有指向任何实物,而是指向了解剖室那面巨大的、镶嵌着不锈钢板的墙壁。墙壁光滑如镜,清晰地映照出沈昭昭的身影——苍白、愤怒、眼神锐利如刀。
“看,”徐司白的指尖,隔着空气,轻轻点在镜面中沈昭昭的眉心,声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它就在这里。在你的眼睛里。在你的恐惧里。在你每一次面对死亡威胁时,那无法抑制的、最纯粹的灵魂震颤里……”
他微微俯身,靠近沈昭昭的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致命的诱惑和审判:
“沈昭昭,你,就是我迄今为止……最完美的作品。”
“而你的死亡……将是这幅作品,最终的……点睛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