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稿前夜,我加班到十一点才离开公司。十二月的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我缩着脖子往地铁站走,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长生发来的消息:
"还在加班吗?"
我停下脚步,在路灯下搓了搓冻僵的手指才回复:"刚下班。明天比稿,你呢?在便利店?"
"嗯。"长生回道,然后发来一张照片——便利店的玻璃窗映着夜色,货架上整齐排列的饭团和便当,收银台前空无一人。
我放大照片,试图从玻璃的反光里找到长生的身影,但只看到模糊的轮廓。这是三个月来,他发来的第一张关于自己生活的照片。
"今天客人少。"他又发来一条,"有点困。"
简单的三个字,却让我心头一紧。长生从不抱怨,即使凌晨三点下班,即使连续工作十几个小时,他永远只说"嗯"或者"还好"。这是第一次,他承认自己"困"。
我站在地铁口,冷风灌进衣领。打字的手指微微发抖:"要不...休息一下?反正没人。"
"不能睡。"长生回复得很快,"店长会查监控。"
我突然感到一阵无名的愤怒。为什么一个21岁的年轻人要忍受这种折磨?为什么他不能像同龄人一样,在大学教室里打瞌睡,在宿舍里熬夜打游戏?
地铁进站的轰隆声打断了我的思绪。走进车厢,暖气扑面而来,我冻僵的脸颊开始发烫。手机又震了一下。
"其实...很累。"
这四个字像一块石头,重重砸在我心上。我盯着屏幕,不知如何回应。长生的消息一条接一条地跳出来:
"每天都很困。"
"有时候站着都能睡着。"
"回到家也是一个人。"
我的喉咙发紧。这是长生第一次向我展示他的脆弱。在过去的所有对话里,他永远是那个倾听者、安慰者、问题解决者。而现在,裂缝终于出现了。
"长生..."我笨拙地打字,"要不请个假休息几天?"
发出去就后悔了。对于打三份工的人来说,"请假"是多么奢侈的建议。
果然,长生回了个苦笑的表情:"房租不会请假。"
地铁到站,我随着人流走出车厢。小区路灯下,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手机又震了。
"对不起,突然说这些。"长生似乎恢复了平静,"你明天还要比稿,早点休息。"
"没关系。"我飞快地回复,生怕他再次把自己封闭起来,"我很高兴你愿意跟我说这些。"
走到楼下时,长生的回复让我停住了脚步:
"因为你是唯一一个会问我'累不累'的人。"
我站在楼道口,鼻子突然发酸。夜风吹乱了我的头发,也吹散了屏幕上那行字的水汽。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发了一个拥抱的表情。
长生回了个笑脸,然后说:"突然有点想我妈了。"
我僵在原地。手机的光照着我震惊的脸。长生继续打字:
"她走的时候我17岁。抑郁症。我从学校回来时,她已经..."
省略号后面的内容我不敢想象。我的手指悬在键盘上方,颤抖得打不出一个字。
长生似乎并不需要我的回应,消息一条接一条地涌来:
"我爸?从来没见过。"
"16岁就开始打工了,那时候还能上学,后来..."
"有时候觉得,如果那天我逃课回家,会不会不一样。"
最后一条消息让我彻底崩溃:"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
我坐在楼道台阶上,冰冷的瓷砖透过裤子传来寒意。屏幕的光在黑暗中太过刺眼,但我无法移开视线。那些零碎的信息拼凑出一个我从未想象过的长生——不是那个永远冷静、理智的倾听者,而是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一个被迫长大的少年。
"长生..."我删了又改,最终只打出最苍白的三个字,"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他反问,"又不是你的错。"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我想告诉他不是所有事都需要一个人扛,想告诉他痛苦可以分担,想告诉他...他值得被好好对待。但这些话在长生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无力。
"比稿准备得怎么样?"长生突然转变话题,速度快得让我头晕。
我深吸一口气,顺着他的话题:"还行,就是有点紧张。"
"你会赢的。"长生的语气恢复了往常的笃定,"我相信你。"
这种熟悉的鼓励此刻却让我眼眶发热。在他经历了这么多之后,他依然在支持我,关心我的比稿,仿佛我的小事比他的痛苦更重要。
"长生,"我鼓起勇气问,"你...现在过得好吗?"
沉默。长久的沉默。我盯着屏幕上方"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时隐时现,最终归于沉寂。
十分钟后,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回复时,手机终于震动:
"便利店来客人了。晚安,既明。比稿加油。"
我盯着这条明显是逃避的回复,胸口闷得发疼。但我不忍心再追问,只能回道:"晚安...照顾好自己。"
回到家,我机械地洗漱,躺下,却毫无睡意。脑海中全是长生零碎的自白——16岁打工,17岁失去母亲,从未见过的父亲,三份工作,凌晨三点的便利店...
我翻身拿起手机,点开长生的资料页。除了那个默认的灰色头像和"长生"这个昵称,我对他的了解依然少得可怜。但今晚之后,那个模糊的身影在我心中突然有了重量。
比稿当天,我站在会议室里,看着客户代表翻阅我们的方案。池总监坐在一旁,眉间的疤痕在紧张的气氛中显得更加锋利。当客户总监点头说"这个情感切入点很巧妙"时,我第一反应是想告诉长生。
午休时,我躲在楼梯间给他发消息:"赢了!客户很喜欢那个故事化的表达方式!"
长生的回复来得意外地快:"我就知道。恭喜。"
简单的五个字,却让我想起昨晚他破碎的自白。那个永远支持我的人,自己却活在怎样的黑暗中?
"你昨晚...还好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嗯。"典型的长生式回答,然后迅速转移话题,"池总监有说转正的事吗?"
我知道他在回避,但又不忍心逼他。"说了,下个月就转正,加薪百分之二十。"
"太好了。"长生回道,仿佛真心为我高兴,"你应该庆祝一下。"
我看着这句话,突然做了一个冲动的决定:"长生,我们见一面吧?就当是...庆祝。"
发出去后,我的心跳快得几乎要冲出胸膛。屏幕上方"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闪烁了很久,最终,长生回复:
"再等等吧。我现在...状态不好。"
这个拒绝在意料之中,却依然让我失落。但更让我担心的是他说的"状态不好"——是什么意思?生病了?还是昨晚的倾诉让他感到不安?
"好。"我最终回复,"等你准备好了再说。"
放下手机,我望向窗外。冬日的阳光苍白无力,照不暖这座冰冷的城市,也照不进那个深夜便利店里的少年。
但至少,现在我知道了。知道了他微笑表情背后的疲惫,知道他简短回复里的孤独,知道他为什么总是在深夜出现。
这个认知像一根刺,深深扎进我心里。每当我想起他说的"如果那天我逃课回家",这根刺就转动一下,提醒我那个永远温柔的长生,心里有着怎样的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