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如同浓稠的墨汁,沉甸甸地灌满了寒水牢的每一寸空间。刺鼻的血腥味混合着污水的腐臭、铁锈的腥气,凝滞在冰冷的空气里,沉重得令人窒息。
墨连城的手,还僵在半空,距离那已然失去生息的咽喉,不过寸许。指尖上,几点暗红粘稠的血珠,正沿着他修长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向下蜿蜒、拉长,最终“啪嗒”一声,坠入脚下那片被染成暗红的浑浊水面,晕开微不可察的涟漪。
他维持着那个扑杀向前的姿势,玄色的龙袍下摆浸在血水里,如同某种不详的图腾。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暴怒的咆哮凝固在喉咙深处,沸腾的杀意冻结在眼底,只剩下那双深邃的瞳孔,死死地、一眨不眨地,钉在悬吊于血水中的那具躯体上。
曲香檀的头颅无力地垂着,湿透的长发如同水草般黏在惨白僵硬的脸上,遮住了大半面容。唯有嘴角,那抹凝固的、扭曲的、带着无尽嘲弄和剧毒快意的弧度,如同烙印般清晰,在昏黄摇曳的火把光线下,刺眼得令人心悸。暗红的血痕从她唇角蜿蜒而下,沿着脖颈,汇入被染红的衣襟,也滴落在污浊的水里。她的身体还在轻微地晃荡,带动着沉重的铁链,发出“哗啦……哗啦……”的冰冷声响,在这死寂的牢狱里,如同送葬的丧钟。
“陛……陛下……”一个颤抖得不成样子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是跪在台阶上的太医,面无人色,声音如同蚊蚋,“娘娘她……她……”
墨连城的身形,极其轻微地震颤了一下。那声“娘娘”,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他冻结的神经。
娘娘?
这个称呼,遥远得如同隔世。属于那个金銮殿上睥睨天下的女帝,属于那个曾让整个东岳为之侧目的曲香檀。而非眼前这具悬吊在污秽血水之中、形容枯槁、嘴角凝固着诡异笑容的残破躯壳。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暴怒、惊悸、荒谬和某种更深沉东西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冻结的壁垒!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收回了僵在半空的手!动作之大,带起一阵劲风,搅动了浓重的血腥气。
“给朕……查!”他的声音响起,沙哑、破碎,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撕扯出来,“查清楚!她是怎么死的!她体内……到底有什么鬼东西!” 他不敢再看那张脸,猛地转过身,玄色的衣袍在火光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将那片被血水浸染的角落彻底隔绝在身后。他的背影紧绷如拉满的弓弦,肩膀微微起伏,似乎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是!是!臣……臣遵旨!”太医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扑到台阶下,对着两名同样面无人色的禁军士兵嘶声道,“快!快放下来!小心些!”
冰冷的铁链被解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失去了最后的支撑,曲香檀的身体如同断线的木偶,软软地向前扑倒,“噗通”一声,重重砸进冰冷污浊的血水里,激起一片更大的暗红水花。身体在血水中微微起伏了一下,便再无动静,只有湿透的破旧衣衫紧贴在瘦骨嶙峋的躯体上。
太医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和刺骨的寒意,哆嗦着上前,跪在血水里,开始查验。
墨连城背对着这一切,面朝着幽暗的牢壁。他紧握着双拳,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丝毫无法缓解心头那翻江倒海般的混乱和……那丝挥之不去的、冰冷的悸动。
她死了。
就这样……死了?
在他面前,用那种方式,喷出那口污血,凝固着那样一个笑容……死了。
那句无声的“在这里”,那指尖点向心脏的动作,那最后一声充满剧毒快意的厉啸……如同鬼魅的烙印,死死刻在他的脑海里,一遍遍回放。
解药……在这里?
在她心里?
荒谬!恶毒!她临死……都要用这种方式诅咒他!嘲弄他!
巨大的愤怒再次冲上头顶,烧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可这一次,愤怒的火焰之下,却盘踞着一股更深沉、更冰冷的……不安。
“陛下……”太医颤抖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娘娘……前废后她……她体内……有剧毒!非……非常霸道阴邪的毒!已……已深入肺腑骨髓!这……这吐血而亡,恐怕……恐怕是毒发攻心所致啊!”
剧毒?!
墨连城霍然转身!眼中翻涌着惊涛骇浪!
她体内……也有剧毒?和她给小檀下的……是同一种?还是……别的?
无数混乱的念头瞬间炸开!她给自己下毒?为什么?是意外沾染?还是……同归于尽的最后手段?可她那句“在这里”……那指向心脏的手指……难道……
“毒……什么毒?可能分辨?”墨连城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一种被强行压抑的急切。
太医的额头死死抵在冰冷湿滑的地面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回……回陛下!此毒……此毒极其诡异!臣……臣行医数十载,闻所未闻!它……它似乎能……能噬心蚀髓,令人……令人于……于幻境中沉沦……最终……心脉断绝而亡!且……且中毒者死后……其心……其心……”太医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被巨大的恐惧扼住了喉咙。
“其心如何?!”墨连城厉声追问,一步踏前,威压如山!
太医浑身剧震,几乎瘫软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其心……恐……恐为剧毒所……所彻底侵蚀!化为……化为毒源!娘娘……娘娘的心……怕是……怕是已……”
后面的话,太医再也说不下去,只剩下筛糠般的颤抖。
毒源!
心化为毒源!
墨连城脑中如同有惊雷炸响!瞬间一片空白!
那句无声的“在这里”,那指向心脏的手指……不是诅咒!不是嘲弄!是……是陈述!是最后的、恶毒的……真相?!
葬心之毒……解药……竟真的……在她那颗被剧毒彻底侵蚀的心脏里?!
“噗通!”
太医再也支撑不住,彻底瘫软在血水之中,昏死过去。
墨连城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无形的冰锥贯穿。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玄色龙袍的下摆上。
那里,沾染着几点暗红粘稠的血迹。
正是曲香檀最后喷溅出的……心头之血。
那血点,在昏黄的光线下,仿佛活了过来,带着一种冰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甜腻气息,无声地渗透进华贵的织物纹理。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四肢百骸,连骨髓都为之冻结。
他猛地抬头,目光再次投向血水中那具无声无息的躯体。那张被湿发遮掩大半的脸上,那抹凝固的、扭曲的笑容,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仿佛在无声地放大、延伸。
像是在对着他,对着这整个世界,发出最后的、冰冷而剧毒的宣告。
解药?
在这里。
你敢……拿吗?
寒水牢内,死寂重新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冰冷。
唯有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甜腻气息,如同亡者的低语,在冰冷凝固的空气中,久久徘徊,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