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水牢的入口被玄铁门重新封死,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光线和声响,也隔绝了那浓得令人作呕的血腥与腐朽。厚重的黑暗重新沉降下来,如同冰冷的棺盖,严丝合缝地覆盖了一切。唯有地面残留的那片暗红血水,在绝对的死寂中,无声地散发着令人心悸的甜腻气息,如同毒花在黑暗中悄然绽放。
栖凤殿。
暖炉熏香依旧,锦帐低垂依旧。然而,空气里却弥漫着一股与往日迥异的、令人窒息的沉重。压抑的喘息声和细微的、无法抑制的痛苦呻吟,断断续续地从层层帷幔深处传来。
墨连城站在内殿与外殿交界的巨大雕花屏风旁,高大的身影如同凝固的雕塑,投下浓重的阴影。他没有踏入内殿,只是隔着朦胧的纱帐,目光穿透那层薄薄的阻碍,死死钉在龙榻上那个蜷缩的身影上。
曲小檀躺在层层锦被之中,脸色是一种不正常的、接近透明的苍白,额角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在烛光下闪着湿漉漉的光。她紧闭着眼,纤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剧烈颤抖。身体不受控制地一阵阵痉挛,每一次抽搐都让她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痛哼。她的双手死死揪着胸前的衣襟,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要将什么东西从心脏里抠出来。
“呃……连城……好……好难受……”破碎的、带着哭腔的呓语从她干裂的唇间溢出,微弱得如同风中的蛛丝,“心……心好疼……像……像被捏碎了……喘……喘不上气……”
墨连城的身体,在听到那破碎呓语的瞬间,绷紧到了极致!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丝毫无法转移他心口那如同被巨锤反复砸击的剧痛。他几乎能想象到那无形的毒蛇是如何在她心脉中肆虐、绞紧!
“院正!”他的声音陡然响起,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器,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山倾般的威压和濒临爆发的焦灼,“如何?!”
屏风外,太医院院正跪伏在地,花白的须发都在微微颤抖。他面前摊开的银针包上,几根细长的银针尖端,赫然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近乎墨黑的色泽!旁边一个白玉小碟里,盛着几滴刚刚从曲小檀指尖刺出的血珠,那血珠在烛光下,竟泛着一丝不祥的、幽暗的蓝紫色光泽!
“陛……陛下!”院正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砖,“娘娘脉象……乱……乱如沸汤!心气……心气枯竭之兆已显!此……此毒霸道阴邪至极,已……已随血脉侵入心脉!老臣……老臣行医一甲子,从未……从未见过如此凶险歹毒之物!其……其性酷烈,竟……竟似能噬心蚀髓,引……引致五感错乱,心脉……心脉寸断而亡!恐……恐是……”
院正的声音戛然而止,后面那“无解”二字如同千斤巨石,死死堵在喉咙口,无论如何也不敢吐出。
墨连城没有追问。院正那绝望的颤抖和银针上刺目的墨黑,早已说明了一切。他缓缓转过头,目光再次穿透纱帐,落在曲小檀痛苦蜷缩的身影上。看着她苍白透明的脸,看着她因剧痛而痉挛的身体,听着她破碎压抑的呻吟……
一股冰冷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伴随着灭顶的绝望和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缘的疯狂,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上他的心脏,狠狠勒紧!
无解……
葬心……无解……
唯有……毒源之心!
寒水牢地下深处,一间临时辟出的、如同巨大冰窟的石室。
巨大的冰块堆砌在四壁,散发着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气。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晶碎裂的微响。刺骨的冷意无孔不入,试图冻结这里发生的一切,包括那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和……一丝若有若无、却挥之不去的甜腻气息。
石室中央,一张巨大的、冰冷的石台。台上,静静躺着曲香檀的遗体。
她身上的污水和血污已被冰冷的净水草草冲洗过,却依旧掩盖不住那破败褴褛的囚衣下瘦骨嶙峋的轮廓。湿透的长发被捋开,露出那张毫无生气的脸——惨白,僵硬,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唯有那嘴角凝固的、扭曲诡异的笑容,在冰寒的空气中,显得愈发清晰,愈发刺眼,如同一个永恒的、无声的嘲弄。
几名被挑选出来、经验最为老到的仵作,穿着厚实的皮袄,依旧冻得嘴唇发紫,面色惨白。他们围在石台旁,手中拿着各种冰冷的、闪着寒光的工具——薄如柳叶的锋利小刀,精巧的骨凿,坚韧的细锯……每一件都透着死亡的气息。他们的动作极其缓慢,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僵硬和恐惧,仿佛在切割的不是一具尸体,而是某种禁忌的、活着的邪物。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暗红的液体顺着冰冷的石台边缘缓缓流淌,滴落在下方铺着的厚厚油布上,发出沉闷而粘稠的“嗒……嗒……”声。每一次刀锋划开皮肉、切断筋腱、凿开骨骼的细微声响,在这死寂的冰窟里都被无限放大,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滋啦……”
锋利的刀刃沿着早已规划好的路径,划开了胸腔正中那层冰冷苍白的皮肤和肌肉,向两侧翻开。暗红的组织和森白的肋骨暴露在冰冷的空气和刺目的烛光下。
仵作的手,在接触到那被肋骨保护着的、微微搏动(仅仅是尸僵造成的错觉)的器官时,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了一下。
墨连城站在石室入口的阴影里,背对着石台。玄色的龙袍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他没有看,一眼都没有看。只是面朝着冰冷粗糙的石壁,如同一尊沉默的、没有生命的雕像。
然而,他垂在身侧的双手,却死死攥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近乎透明的青白色,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几缕暗红的血丝顺着指缝蜿蜒渗出,滴落在脚下冰冷的石地上,迅速凝结成暗红的冰晶。
他不需要看。那刀刃切割皮肉、骨骼的声音;那粘稠液体滴落的声音;那仵作们压抑到极致的、带着恐惧的喘息声……每一种声音,都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他的耳膜,钻入他的脑海,在他眼前勾勒出那石台上正在发生的、令人作呕的、亵渎般的景象!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那张凝固着诡异笑容的脸。不去想那具破败躯壳里跳动(或者曾经跳动)过的心脏。不去想那指向心脏的枯瘦手指和无声的“在这里”。
他只想小檀。
只想她苍白透明的脸。
只想她痛苦痉挛的身体。
只想她破碎压抑的呻吟。
只想那银针上刺目的墨黑和她血液中不祥的幽蓝光泽!
为了小檀……
为了她……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魔咒,在他混乱而剧痛的脑海中疯狂盘旋,支撑着他僵立在原地,承受着身后那如同凌迟般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漫长如同几个世纪。
“陛……陛下……”一个如同被掐住脖子的、极度恐惧的声音,在墨连城身后响起。是领头的仵作,他双手捧着一个特制的、通体漆黑的玄玉方盒,盒子边缘还残留着未干的、暗红的血迹。他跪在地上,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几乎捧不住那沉重的玉盒。
墨连城的身形,在那声音响起的瞬间,极其轻微地震颤了一下。他没有回头,只是那攥紧到极致的拳头,指关节发出了“咯咯”的轻响。
“如……如陛下所……所料……”仵作的声音抖得不成句子,“此……此心……确……确已……非……非寻常……”
墨连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他的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括。目光,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最终落在那漆黑的玄玉方盒上。
仵作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掀开了盒盖。
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混杂着血腥和一种奇异甜腻的腐朽气息,瞬间扑面而来!
墨连城的瞳孔骤然收缩!
盒内,盛放着一颗心脏。
然而,那已绝非一颗正常的人类心脏!
它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近乎墨玉般的深紫色,表面覆盖着一层滑腻粘稠、如同活物般微微搏动(错觉)的暗色筋膜。原本鲜红的肌肉纹理扭曲变形,布满了一道道深紫色的、如同蛛网般蔓延的脉络,那些脉络深处,隐隐流动着幽暗的、令人心悸的微光。整颗心脏比寻常心脏略小,却异常沉重,散发着一种冰冷、邪恶、令人灵魂都为之战栗的……致命气息!
这就是……毒源之心?
这就是……葬心的解药?!
墨连城死死盯着盒中那颗诡异的心脏,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那张惨白僵硬、凝固着诡异笑容的脸,那无声的“在这里”的口型,那最后喷溅在他龙袍上的暗红毒血……无数的画面碎片在眼前疯狂闪烁、重叠!
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甜味的战栗,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他的四肢百骸。
他缓缓抬起手,伸向那个漆黑的玄玉方盒。指尖因为寒冷和某种更深沉的情绪而微微颤抖。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盒盖边缘的刹那——
“陛下!”仵作惊恐地低呼一声,捧着玉盒的手猛地一缩,声音带着哭腔,“此……此物剧毒!气息……气息便已……沾……沾染不得啊!”
墨连城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距离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玉盒,不过咫尺。
冰窟石室内,死寂无声。唯有那颗盛放在玄玉盒中的、深紫色的、布满诡异脉络的毒心,在烛火幽微的光线下,无声地搏动着它那来自地狱的、致命的节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