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水刺骨。
阿阮(或者说,此刻占据这具躯壳的魂灵)将双手深深浸入粗糙木盆里那浑浊冰冷的井水中。指尖触碰到的寒意如同无数细小的钢针,瞬间刺透皮肤,狠狠扎进骨头缝里,让她冻得浑身一激灵,下意识就想缩回手。
她猛地顿住动作。
指尖……是暖的?
不,水是冰的。刺骨的冰。是这具身体……太弱了。长期的营养不良和落水后的高烧,让这具年轻却残破的躯体如同一个四处漏风的破口袋,对寒冷几乎没有半分抵御之力。
她垂下眼,看着水中倒映出的那双属于“阿阮”的手。瘦小,指节有些粗大,指甲缝里残留着洗不净的污垢,手背上还有几道冻疮留下的暗红痕迹。这双手,属于一个挣扎在皇宫最底层的、如同尘埃般渺小的医女。
陌生。
弱小。
不堪一击。
一股强烈的、几乎要撕裂灵魂的荒谬感和尖锐的屈辱感,如同毒蛇的獠牙,狠狠咬噬着她的心脏!她曾是曲香檀!是东岳的女帝!是执掌生杀予夺、令万民俯首的存在!如今……却困在这具连冷水都承受不住的、卑微如蝼蚁的躯壳里?!
深陷的眼窝里,那属于少女阿阮的瞳孔深处,骤然翻涌起不属于她的、淬了剧毒的寒芒!惊涛骇浪般的怨恨、不甘和一种被命运碾入尘埃的暴戾,几乎要冲破这脆弱的躯壳!
“阿阮?发什么呆呢?”旁边一个同样在浆洗衣物的粗使宫女用胳膊肘捅了她一下,声音带着点不耐烦,“快洗!洗完还得去领今日的饭食呢,去晚了连馊的都没了!”
这一捅,如同冰水浇头。
阿阮(曲香檀)的身体猛地一颤!眼中那翻涌的毒火瞬间被强行压回深不见底的寒潭之下。她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脸上迅速堆积起属于“阿阮”的、怯懦的、带着讨好和一点茫然无措的神情,声音细弱蚊蚋,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和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没,没发呆。手……手有点僵……”
那宫女撇撇嘴,不再理她,埋头用力搓洗自己盆里的衣物。
阿阮(曲香檀)也低下头,重新将双手浸入冰冷的污水中。她不再试图感受那无用的寒意,只是机械地、笨拙地搓洗着盆里那几件属于最低等杂役的、散发着汗臭和霉味的粗布衣服。动作生疏而僵硬,带着一种与这卑微劳作格格不入的、被强行压抑的戾气。
“阿阮!”
一声苍老、急切,又带着巨大惶恐的呼唤,猛地从排房狭窄的院门口传来。
是那个老库吏,阿阮的父亲。他佝偻着背,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布满皱纹的脸上毫无血色,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惧,仿佛身后有厉鬼追赶。他冲到女儿身边,一把抓住她湿漉漉、冰冷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快……快跟爹走!李……李总管……奉……奉陛下口谕……召……召你去问话!”
“陛……陛下?!”旁边洗衣的宫女吓得手一抖,衣物掉回盆里,溅起一片污水。她惊骇地看向阿阮,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阿阮(曲香檀)的身体,在老库吏抓住她手腕的瞬间,本能地绷紧!一股冰冷的杀意几乎要破体而出!但在听到“陛下口谕”四个字时,那绷紧的肌肉又极其诡异地松弛下来。如同被触碰了机关的傀儡。
她抬起那张苍白稚嫩、属于“阿阮”的脸,深陷的眼窝里瞬间盈满了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恐惧和无措。嘴唇哆嗦着,声音带着哭腔,细弱而破碎:“爹……爹……陛下……陛下找我……做……做什么?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爹……”
她身体微微颤抖着,下意识地往老库吏身后缩,仿佛要寻求唯一的庇护,那模样,活像一只被狂风骤雨吓坏了的小兽。
“别……别怕……”老库吏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他紧紧抓着女儿冰冷的手,像是在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又像是在传递着某种绝望的力量,“爹……爹陪你去……许是……许是问问你落水的事……别怕……照实说……照实说就好……”
父女俩,一个惊惶欲死,一个恐惧茫然,在粗使宫女惊疑不定的目光中,被两个早已等候在院门外、面色冷硬如铁的内侍,如同押解犯人般,带离了这片弥漫着霉味和皂角气息的低矮排房。
通往皇帝所在宫殿的路,漫长而冰冷。宫墙高耸,隔绝了天光,投下浓重压抑的阴影。脚下的青石板路坚硬冰冷,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刀尖上。老库吏佝偻着背,每一步都走得踉踉跄跄,布满老人斑的手死死抓着女儿的手腕,仿佛一松手,女儿就会被这深宫巨兽吞噬。他口中不住地、语无伦次地低声念叨着:“别怕……别怕阿阮……爹在……陛下问什么……你就说什么……不知道就说不知道……”
阿阮(曲香檀)低着头,任由父亲粗糙冰冷的手紧抓着自己。她的身体依旧在微微颤抖,扮演着那个被天威吓破胆的小医女。然而,深埋的眼睫之下,那双属于“阿阮”的瞳孔深处,却是一片冰封的死寂。没有恐惧,没有慌乱,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洞悉一切的平静,以及……一丝深埋其下的、如同毒蛇盘踞般的嘲弄。
问话?
落水?
呵……
她的嘴角,在阴影的遮掩下,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一个转瞬即逝的、冰冷的弧度。
终于,在一座气势恢宏、守卫森严的偏殿前停下。殿门紧闭,如同巨兽蛰伏。殿前空旷的广场上,夜风呜咽,卷起几片枯叶,更添肃杀。带路的内侍无声地退到一旁,垂手侍立。
沉重的殿门,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缓缓向内打开一条缝隙。昏黄的光线和一股沉凝的、带着淡淡龙涎香气的威压,如同实质般流淌出来。
“进。”一个冰冷得不带丝毫情绪的声音从门内传出。
老库吏浑身一颤,腿一软,几乎要跪倒在地。他抓着女儿的手猛地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里。
阿阮(曲香檀)的身体也随之剧烈地一抖!她猛地抬起头,脸上瞬间布满了极致的、无法作伪的惊惧!深陷的眼窝里瞬间涌上生理性的泪水,在烛光下闪着惊恐的光。她几乎是本能地、死死地抱住了父亲那条枯瘦的胳膊,将整个身体都缩在父亲身后,只露出半张苍白如纸、写满恐惧的小脸,看向那幽深的、如同巨兽之口的殿门。
“爹……爹……”细弱的、带着哭腔的呜咽,如同受惊的幼猫。
这副模样,落在任何人眼中,都是一个被帝王威仪彻底吓坏、除了依赖父亲别无他法的怯懦少女。
“进!”门内的声音陡然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老库吏如同被鞭子抽中,猛地一哆嗦,几乎是拖着瑟瑟发抖、脚步虚浮的女儿,踉跄地迈过高高的门槛,走进了那座象征着无上权力的偏殿。
殿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那沉甸甸的威压。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正中巨大的蟠龙金柱旁,一道玄色的身影负手而立,背对着门口,如同山岳般挺拔,又如同深渊般不可测。仅仅是那一道背影,散发出的无形压力,便足以让普通人窒息。
老库吏一进门,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死死抵在冰冷光滑的金砖上,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含糊的请安声。
阿阮(曲香檀)像是被父亲的突然下跪拽得失去支撑,也软软地、如同被抽走了骨头般瘫跪在父亲身侧。她低着头,额头几乎要触到地面,瘦小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细微的抽泣声。那模样,卑微、恐惧到了尘埃里。
死寂。
只有烛火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和地上那对父女无法控制的、恐惧的颤抖。
许久。
那玄色的身影缓缓转过身。
墨连城。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穿透空气,精准地、毫无感情地钉在跪伏在地、抖如筛糠的阿阮身上。
没有开口。
但那目光的重量,几乎要将她单薄的身体碾碎。
阿阮(曲香檀)的身体在那目光的注视下,抖得更加厉害。她像是承受不住那无形的压力,几乎要将整个身体都蜷缩起来,头埋得更低,抽泣声更加压抑,却又更加清晰。那是一种弱小生物面对天敌时,最本能的、绝望的恐惧反应。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威压和少女无助的抽泣中缓慢流逝。
终于,那冰冷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后,缓缓移开。
“抬起头来。”墨连城的声音响起,低沉平缓,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带着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穿透力。
阿阮(曲香檀)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中!她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的恐惧和抗拒,一点点抬起了那张泪痕交错、苍白如纸的小脸。深陷的眼窝里蓄满了泪水,睫毛被泪水打湿,黏成一簇簇,眼神涣散而惊恐,如同受惊的幼鹿,完全不敢与那道冰封的目光对视,只是茫然地、失焦地望着前方冰冷的地砖。
墨连城深邃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刻刀,在她脸上寸寸刮过。从她苍白瘦削的轮廓,到深陷的眼窝,到布满泪痕和惊恐的稚嫩面容,再到那微微颤抖、毫无血色的干裂嘴唇。
审视。
探究。
如同在鉴定一件物品的真伪。
殿内的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老库吏伏在地上,连呼吸都停止了,身体僵直如同死尸。
“何时落水?”墨连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冰冷无波。
“回……回陛下……”阿阮(曲香檀)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哭腔,细弱得几乎听不清,“三……三天前……酉……酉时初刻……”
“落水地点?”
“在……在御药库……后……后园……的……的荷花池边……洗……洗药碾子……不小心……滑……滑下去的……”她断断续续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身体因回忆恐惧而抖得更厉害。
“落水前,可曾去过别处?见过何人?”墨连城的问题如同冰冷的刀锋,步步紧逼。
“没……没有……”阿阮(曲香檀)拼命摇头,泪水随着动作飞溅,“一直在……在药库里……帮……帮爹爹整理药材……没……没去别的地方……就……就王……王嬷嬷……送……送过一回薄荷叶……”
她的回答语无伦次,充满了底层宫人特有的、因恐惧而混乱的细节,却又在关键点上清晰——与湖心岛、与任何可能沾染“葬心”的人或事,毫无关联。一个最普通、最卑微的意外落水事件。
墨连城不再发问。
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她,那目光深不见底,仿佛要穿透这具瘦小卑微的躯壳,看到其深处隐藏的灵魂。
阿阮(曲香檀)在他的注视下,身体抖得如同风中残烛,脸色惨白得没有一丝人色,眼神涣散惊恐,仿佛随时都会因极致的恐惧而昏厥过去。她的手指死死抠着冰冷的地砖,指节泛出青白色。
许久。
那令人窒息的目光终于移开。
“退下。”
两个字,如同赦令。
老库吏如蒙大赦,几乎瘫软在地,连滚爬爬地叩头谢恩,声音抖得语不成句。他慌忙伸手去拉依旧瘫跪在地、仿佛吓傻了的女儿。
阿阮(曲香檀)像是被父亲的动作惊醒,身体猛地一颤,随即手脚并用地、极其狼狈地想要爬起来,却因“过度恐惧”而手脚发软,两次都差点重新摔倒,最后几乎是半爬半拽地被老库吏拖着,踉踉跄跄地退出了那座令人窒息的宫殿。
沉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那令人灵魂都为之冻结的威压。
夜风带着深秋的寒意,吹在满是冷汗的脸上,带来一阵冰冷的刺痛。
老库吏紧紧抓着女儿冰冷的手腕,几乎是半拖半抱着她,沿着来时高墙投下的阴影,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他口中依旧不住地、后怕地念叨着:“没事了……没事了阿阮……陛下问完话了……没事了……回去爹给你煮碗热汤……压压惊……”
阿阮(曲香檀)任由父亲拖着,低垂着头,湿透的额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遮住了她的眼睛。她的身体依旧在微微颤抖,扮演着那惊魂未定的怯懦。
然而,在那凌乱发丝的阴影遮掩下。
她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无声地向上勾起。
一个冰冷、尖锐、充满了无尽嘲弄和剧毒快意的弧度,如同黑暗中悄然绽放的曼陀罗花,在她苍白稚嫩的脸上,凝固成形。
回到那间散发着霉味的狭小排房,老库吏如同耗尽了所有力气,瘫坐在破旧的板凳上,大口喘着粗气,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后怕。
“阿阮……你……你吓死爹了……”他心有余悸地看着站在屋子中央、依旧低着头、沉默不语的女儿,“陛下……陛下怎么会突然……幸好……幸好只是问落水的事……没事了……没事了……”
阿阮(曲香檀)没有回应。她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惊魂未定的老库吏,落在对面墙壁上那面布满裂纹的廉价铜镜上。
镜中,映出那张苍白、稚气、属于“阿阮”的脸。脸上泪痕未干,眼神空洞茫然,还残留着未褪尽的惊惧。一个刚刚死里逃生、被吓破了胆的小医女。
她看着镜中的脸。
然后,极其缓慢地,抬起手。
冰冷的、属于少女的手指,带着井水的寒意,一点、一点,解开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外衣的盘扣。
一颗。
两颗。
……
外衣褪下,露出里面同样破旧、单薄的白色里衣。衣领微微敞开,露出少女纤细、尚未完全发育的脖颈和一小片瘦削的、带着病态苍白的肩头。
她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冰冷的专注,轻轻拂过左侧锁骨下方,那片光滑的肌肤。
就在指尖触碰到肌肤的刹那——
一道极其细微、却清晰无比的、如同被烧红烙铁烫伤的灼痛感,骤然从指尖触碰的位置传来!
阿阮(曲香檀)的动作猛地一顿!
深陷的眼窝里,那伪装出的空洞茫然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锐利如鹰隼的、冰冷的审视!
她微微侧身,调整着角度,让铜镜那模糊的镜面,尽可能清晰地映照出自己左肩锁骨下方的位置。
昏黄的油灯光线下,那片苍白的肌肤上,赫然浮现出一个印记!
那印记极其微小,不过指甲盖大小,颜色是一种极淡的、近乎融入肌肤的浅紫色,如同最上等的紫水晶粉末晕染而成。印记的形状扭曲而诡异,像是一滴被强行凝固的、深紫色的毒泪,又像是一颗被无形之手攥紧、扭曲变形的心脏!边缘延伸出几道极其细微、如同蛛网般散开的淡紫色脉络,深深嵌入皮肉纹理之中,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不祥的阴冷感!
葬心……之印?!
铜镜模糊的镜面,扭曲地映照着少女稚嫩苍白的脸,以及左肩那片肌肤上,那枚妖异而冰冷的淡紫色毒痕。
阿阮(曲香檀)的手指,还停留在那印记的边缘。指尖传来的灼痛感已然消失,但那印记的形状和颜色,却如同烙印般清晰地刻印在她的视网膜上,更刻印在她冰冷的灵魂深处。
镜中那张属于“阿阮”的脸上,所有的惊惧、茫然、怯懦如同潮水般退去,只留下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死寂。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翻涌着不属于这具躯壳的、幽暗冰冷的漩涡。
她缓缓放下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印记的冰冷触感。粗布外衣无声地滑落肩头,将那枚妖异的淡紫色印记重新遮掩在破旧的里衣之下。
昏黄的灯光,将她的影子长长地投在斑驳脱落的墙壁上,扭曲晃动,如同蛰伏的鬼魅。
夜风穿过破旧的窗棂缝隙,发出呜咽般的低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