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凤殿的混乱，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层层叠叠，终将蔓延至皇宫最阴暗的角落。
消息是随着清晨第一缕惨白的光线，渗入御药库那扇蒙尘高窗的。像某种冰冷粘稠的液体，缓慢而无声地浸润着库房里沉甸甸的百年药味和尘封的腐朽气息。
“听……听说了吗？”一个负责搬运药材的粗使内侍，缩在巨大的药碾子后面，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抑制的惊惶，对着身边另一个同样面无人色的同伴耳语，“栖凤殿……出……出大事了！皇后娘娘……昨儿夜里……吐……吐了好多黑血！昏死过去了！太医署……太医署所有当值的……全……全被召过去了！现在还没出来呢！”
“黑……黑血？！”同伴倒抽一口冷气，眼睛瞪得溜圆，“真……真的假的？前些日子不还说……稳住了吗？”
“千真万确！”先头那个内侍紧张地四下张望，声音抖得更厉害，“我……我有个同乡在栖凤殿外当值……天没亮就被李总管叫进去问话……出来的时候脸都是青的！说……说殿里那血腥味……隔老远都闻得到！陛下……陛下那脸色……跟要吃人似的！”
“老天爷……”同伴吓得一哆嗦，手里的药材筐差点脱手，“这……这……”
窃窃私语如同瘟疫，在库房巨大阴影的掩护下，在堆积如山的麻袋和药柜的缝隙间，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每一个听闻此事的宫人，脸上都瞬间褪尽了血色，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一种末日降临般的惶惑。栖凤殿，那是整个东岳皇宫的心脏！皇后娘娘的安危，牵动着所有人的生死！黑血？昏死？陛下震怒？任何一个词，都足以让这些蝼蚁般的底层宫人肝胆俱裂。
角落里，阿阮（曲香檀）依旧蜷缩在那张旧矮几旁，面前散乱地堆放着昨日未挑拣完的、早已蔫黄发干的薄荷叶。她埋着头，枯草般的头发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瘦小的肩膀随着细微的抽噎轻轻耸动，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惊惧和悲伤中，对周遭骤然弥漫开来的恐慌气氛浑然不觉。
只有她那双深埋的眼睫之下，瞳孔深处，一片死寂的冰潭骤然被投入了巨石！
黑血？
昏死？
震怒？
这几个字眼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凿穿了她伪装的惊惧外壳，直刺灵魂深处！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冰冷快意和尖锐剧痛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堤坝！
成功了？！
那“药引”……终于彻底引爆了“葬心”？！
曲小檀……那个夺走她一切的女人……终于要死了？！
死在墨连城面前？！死在他倾尽所有也无力挽回的绝望里？！
巨大的、扭曲的狂喜如同毒藤，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勒紧，带来窒息般的尖锐快感！那快感如此强烈，如此陌生，让她这具残破的躯壳几乎承受不住，想要放声尖啸！想要亲眼看着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被痛苦和绝望彻底吞噬！
然而，就在这灭顶的狂喜即将冲垮理智的刹那——
“呃——！”
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毫无征兆地从阿阮（曲香檀）紧咬的牙关里挤出！
她的身体猛地剧烈一颤！如同被一道无形的、万钧的雷霆狠狠劈中！一直微微耸动的肩膀瞬间僵直！死死抠在矮几边缘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在粗糙的木头上刮擦出刺耳的声音！
痛！
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痛，毫无征兆地在她颅腔内轰然炸开！
那剧痛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她的大脑，疯狂搅动！又像是无数只无形的利爪，在撕扯着她的神经！眼前瞬间一片漆黑，无数光怪陆离、色彩刺目的幻象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入她的意识！
——是曲小檀最后那双布满血丝、空洞疯狂、死死瞪向藻井的……凝固着无边死寂的眼睛！
——是墨连城那声嘶力竭、充满了从未有过的巨大恐惧和绝望的咆哮！
——是那口喷溅而出、染红明黄锦被和玄色龙袍的、粘稠暗红的污血！那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甜腥腐朽气息，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直接灌入了她的鼻腔！
“嗬……嗬……”阿阮（曲香檀）的喉咙里发出如同破旧风箱被强行拉扯的、痛苦的抽气声。她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骨头，猛地向前一扑，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矮几边缘！
“砰！”
一声沉闷的撞击。
剧痛从额角传来，瞬间的眩晕反而稍稍压下了颅内那灭顶的撕裂感。
“阿阮？！”不远处，一直留意着女儿的老库吏听到声响，猛地转过头，看到女儿扑倒在矮几上，吓得魂飞魄散，踉跄着冲了过来，“阿阮！你怎么了？！”
他粗糙冰冷的手慌乱地扶住女儿瘦骨嶙峋的肩膀，想要将她拉起来。
就在老库吏的手触碰到阿阮（曲香檀）肩膀的瞬间——
一股冰冷刺骨、带着浓烈甜腥腐朽气息的诡异感觉，如同跗骨之蛆，顺着那接触点，猛地窜入老库吏的指尖！
“啊！”老库吏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烫到，猛地缩回手，布满皱纹的脸上瞬间褪尽了血色，只剩下极致的惊骇！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指尖，又看看扑倒在矮几上、身体依旧在无法控制地微微抽搐的女儿。
那股气息……那股冰冷、甜腻、如同死亡本身的气息……他曾在什么地方……在某个极其恐怖的时刻……感受过？！
是……是那日寒水牢深处……那盛放着……盛放着……的玄玉盒？！
一个荒诞绝伦、却又带着致命寒意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猛地窜入老库吏的脑海！让他浑身如坠冰窟！
“爹……”阿阮（曲香檀）极其艰难地、缓缓抬起头。额角被撞破的地方，渗出一丝暗红的血迹，混着冷汗，蜿蜒滑过她苍白如纸的脸颊。深陷的眼窝里盈满了生理性的泪水，眼神涣散、惊恐、痛苦，充满了大病未愈的虚弱和被巨大恐惧彻底碾碎的茫然。她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发出细弱如蚊蚋、带着巨大惊惧的呜咽：“爹……我……我头好痛……好……好黑……好多人……在叫……在流血……爹……我怕……”
这副模样，凄惨、脆弱到了极致，瞬间击碎了老库吏脑中那刚刚升起的、荒谬而恐怖的念头。
是了……一定是前几日陛下问话的惊吓还没过去……加上落水受了寒……又听到栖凤殿出事的消息……被吓坏了……吓病了……自己怎么会……怎么会想到那种地方去？
巨大的愧疚和后怕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老库吏浑浊的眼睛瞬间湿润了。他再顾不上指尖那转瞬即逝的诡异冰冷，也顾不上去想栖凤殿的惊天变故，满心只剩下眼前这个被吓坏了的、可怜的女儿。
“不怕……不怕阿阮……爹在……爹在这儿……”老库吏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心疼，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女儿额角的伤处，用袖子胡乱擦掉她脸上的血和泪，笨拙地将女儿冰冷颤抖的身体搂进怀里，像安抚受惊的幼兽一样，轻轻拍着她瘦骨嶙峋的背脊，“没事了……没事了……爹带你回去歇着……咱们不待在这儿了……不待了……”
他半扶半抱地将虚弱不堪、仿佛随时会昏厥过去的女儿搀扶起来。阿阮（曲香檀）的身体软软地靠在他身上，头无力地垂着，深陷的眼窝里泪水无声滑落，嘴唇依旧在细微地哆嗦，发出破碎的呜咽。那样子，任谁看了，都是一个被接二连三的惊吓彻底摧毁了心神的可怜少女。
老库吏佝偻着背，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女儿，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踉跄地朝着排房的方向挪去。每一步都沉重无比，踏在库房冰冷坚硬的地面上，也踏在他被恐惧和担忧彻底淹没的心上。他布满皱纹的脸上老泪纵横，口中不住地、语无伦次地喃喃低语：“没事了……爹在……爹护着你……谁也……谁也吓不着我的阿阮了……”
御药库巨大的阴影，如同张开的巨口，渐渐吞噬了他们蹒跚离去的背影。角落里，那张旧矮几上，散乱的薄荷叶间，残留着几滴暗红的、尚未完全凝固的血迹。
而在矮几下方，那片无人留意的、布满灰尘的阴影里。
一小撮由劣质冰片碎屑、蛀孔桔梗、焦黄薄荷以及陈年鼠秽霉尘混合而成的、颜色灰败的粉末，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散发着若有若无的、与这百年药库格格不入的……阴冷腐朽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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