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房深处，霉味、汗味、劣质灯油的焦糊味，与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草药残余的苦涩气息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狭小空间里，令人窒息。窗户糊着发黄变脆的旧纸，将外面阴沉的天光滤成一片浑浊的昏黄。低矮的房梁上，蛛网在看不见的气流中微微晃动，如同垂死的幽灵。
阿阮（曲香檀）蜷缩在冰冷的木板床上，身上裹着一条单薄发硬、打着补丁的旧棉被。被子下，瘦小的身体在无法控制地、一阵阵地剧烈颤抖。每一次颤抖都牵扯着骨骼，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冷汗如同开了闸的溪流，从她额角鬓边疯狂涌出，瞬间浸透了里衣的领口和后心，湿冷的布料紧贴着皮肤，带来更深的寒意。
痛！
不是皮肉之伤，不是风寒之痛。
是源自灵魂深处、仿佛要将她整个人撕裂、碾碎的剧痛！
那痛楚如同无数条烧红的、带着倒刺的毒藤，从颅腔最深处骤然爆发，疯狂地蔓延、缠绕、勒紧！狠狠刺穿她的每一根神经，搅动她的脑髓！眼前不再是昏暗的排房，而是彻底陷入一片混沌的、翻滚着血与火的黑暗深渊！无数破碎扭曲的画面在黑暗中疯狂闪现、撞击！
——是曲小檀最后喷溅而出的、粘稠暗红的污血！那浓烈到令人灵魂战栗的甜腥腐朽气息，仿佛化作了实质的毒雾，汹涌地灌入她的口鼻！
——是墨连城那声嘶力竭、充满了灭顶绝望与帝王暴怒的咆哮！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穿她的耳膜，烙印在灵魂最深处！
——是无数双眼睛！冰冷的、怨毒的、嘲弄的、属于过去那些被她踩在脚下或亲手送入地狱的亡魂的眼睛！它们从黑暗的每一个角落浮现，无声地凝视着她，瞳孔深处燃烧着复仇的毒火！
“呃……啊……”破碎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从阿阮（曲香檀）紧咬的牙关里艰难挤出。她的手指死死抠进身下粗糙坚硬的木板，指甲因为过度用力而翻折、崩裂，渗出暗红的血丝，在冰冷的木板上留下几道模糊的抓痕。头痛欲裂！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颅内疯狂搅动！又像是整个头颅被无形的巨手死死攥住，要将其捏爆！
冷！
刺骨的寒冷！
如同赤身裸体被抛入万载玄冰的深渊！寒意无孔不入，穿透薄被，穿透湿透的里衣，狠狠扎进她的骨髓深处！四肢百骸的血液仿佛都要凝固！那源自“葬心”的、属于死亡本身的阴寒，正从她灵魂的最深处弥漫开来，疯狂侵蚀着这具本就残破不堪的躯壳！
热！
诡异的灼热！
并非驱散寒冷的暖意，而是如同地狱熔岩般滚烫的灼烧！这灼烧感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源于她的左肩之下！那个烙印着诡异淡紫色毒痕的位置！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针，正从那印记的中心狠狠刺入，带着剧毒的热流，顺着皮下的经络血脉，疯狂地向她的心口、向她的四肢百骸蔓延！所过之处，皮肉如同被点燃，筋骨如同被熔炼！
冷热交织！剧痛撕扯！灵魂仿佛被投入了永无休止的炼狱磨盘！在这极致的折磨下，阿阮（曲香檀）的意识在清醒与混沌的悬崖边缘疯狂摇摆。属于曲香檀的滔天怨恨、不甘与复仇的毒火，与属于阿阮这具躯壳的脆弱、恐惧和濒死的绝望，如同两条疯狂撕咬的毒蛇，在她的灵魂深处激烈冲撞！
“嗬……嗬……”沉重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喘息在死寂的排房里回荡。她猛地睁开眼！
深陷的眼窝里，瞳孔在昏暗中疯狂地收缩、放大！里面翻涌着极致的痛苦、无边的黑暗、刻骨的怨毒、冰冷的疯狂……无数种激烈到足以摧毁一切的情绪如同沸腾的毒液，在瞬间炸开！那眼神，根本不属于一个十五岁的、怯懦的医女！那是被囚禁在地狱最深处的、淬着剧毒的恶鬼！
就在这剧痛与疯狂达到顶点的刹那——
“吱呀——”
一声轻微的、令人牙酸的推门声响起。
排房那扇破旧、歪斜的木门，被极其缓慢地推开一道缝隙。昏黄的光线从门外渗入，在地面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微微晃动的光斑。
老库吏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手里端着一个冒着丝丝热气的粗陶碗，碗里是刚刚煎好的、散发着浓郁苦涩气味的药汤。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刻满了深深的忧虑和疲惫，浑浊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望向屋内，望向床上那个蜷缩在黑暗中、剧烈颤抖的身影。
“阿阮？”老库吏的声音沙哑而干涩，带着一种试探性的、极致的轻柔，仿佛怕惊醒了什么，“爹……爹给你煎了安神的药……喝了……兴许……兴许能好受些……”
他端着药碗，极其缓慢地、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地，一步步挪向床边。昏黄的光线下，他清晰地看到了女儿此刻的模样——
苍白的脸上冷汗淋漓，额角撞破的地方血迹混着冷汗已经干涸，留下暗红的污迹。深陷的眼窝里，那双睁开的眼睛空洞得可怕，瞳孔深处翻涌着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如同深渊寒潭般的冰冷死寂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疯狂！她的身体在薄被下剧烈地、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牙齿紧紧咬着下唇，已经咬出了深深的、渗血的齿痕。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汗味、血腥味，还有一丝……一丝若有若无的、让他心头莫名悸动的、冰冷的甜腻气息！
这副模样，远比之前任何一次惊吓后都要严重！这根本不是单纯的“吓坏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如同毒蛇的獠牙，瞬间攫住了老库吏的心脏！他端着药碗的手猛地一抖，滚烫的药汤泼洒出来，烫红了他枯瘦的手背，他却浑然不觉。之前指尖触碰女儿肩膀时那股诡异的冰冷甜腻感，如同跗骨之蛆般再次清晰地浮现！还有……还有此刻女儿眼中那不属于阿阮的、令人灵魂冻结的眼神！
“阿阮……”老库吏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孤注一掷的勇气，“你……你到底怎么了？告诉爹！别……别吓爹了！你……你这眼神……不像……不像我的阿阮……”
他颤抖着，将滚烫的药碗放在床边那张摇摇晃晃的小木桌上。布满老人斑和青筋的手，带着巨大的恐惧和一种父亲的本能，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伸向床上女儿那冰冷颤抖的额头，想要拂开她黏在额角汗湿的乱发。
就在老库吏枯瘦冰冷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阿阮（曲香檀）额头的瞬间——
阿阮（曲香檀）的身体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烫到，猛地向后一缩！动作快得如同受惊的毒蛇！
那双翻涌着冰冷死寂和疯狂的眼睛，瞬间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死死钉在老库吏布满惊惧的脸上！她的嘴唇扭曲着，喉咙里发出一个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生锈铁器的音节，充满了刻骨的抗拒和一种……冰冷的警告：
“别……碰……我！”
那声音！那语调！那眼神！
老库吏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如同被瞬间冻结！布满皱纹的脸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只剩下极致的惊骇和难以置信！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床上那个如同换了一个人般的女儿，瞳孔因为巨大的恐惧而骤然收缩！
这不是阿阮！
这绝对不是他那个怯懦、胆小、连大声说话都不敢的女儿！
一个荒诞绝伦、却又带着致命寒意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他早已被恐惧充斥的脑海中轰然炸响！将他残存的理智彻底粉碎！
“你……你……”老库吏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指着床上那如同恶鬼附体般的女儿，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被扼住脖子的声音，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撞翻了身后的小木凳，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
粗陶药碗在桌面上晃了晃，滚烫的药汤泼洒出来，在破旧的桌面上蜿蜒流淌，散发出更加浓郁的苦涩气息，却丝毫无法驱散这狭小排房内弥漫的、令人窒息的冰冷甜腻和……死亡的寒意。
床上，阿阮（曲香檀）在呵斥出声后，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强撑的气力。那翻涌着剧毒寒芒的眼睛迅速黯淡下去，疯狂褪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一种被巨大痛苦彻底碾碎的虚弱。身体如同断线的木偶，软软地瘫倒在冰冷的木板床上，头无力地歪向一边，深陷的眼窝里，泪水混合着冷汗，无声地滑落。
只有那微微敞开的里衣领口下，左侧锁骨下方。
那枚淡紫色的、扭曲如毒泪的印记边缘，几道细微的、如同活物般的淡紫色脉络，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比昨日……更加清晰了一分。
正无声地、贪婪地向着她瘦削的肩颈和单薄的心口方向……悄然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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