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暴雨终于收住了势头,只留下湿漉漉的闷热,粘稠地裹住整个海风岛。谢清宴坐在临窗的书桌前,指腹一遍遍摩挲过那份新到的录取通知书。烫金的“北川大学计算机系”几个字在昏黄台灯下闪着微光,像某种遥远又确凿的宣告——北方,两千公里之外。
她终究没有选择立刻回岛。那个漂浮在南方海上的小岛,那个……有钟宴丞的地方。
手机屏幕骤然亮起,班级群的信息像涨潮般涌来,迅速刷屏。录取截图、毕业旅行邀约、放肆的笑闹表情包……
她指尖在屏幕上机械地滑动几下,最后,鬼使神差地停在了一个头像上。深蓝色的海面,一只振翅欲飞的海鸟——钟宴丞。
点开那个沉寂许久的对话框,最后一条消息还停留在高考结束那晚,她发了一句“我要回老家”,他回:“路上小心。”时间凝固在那个夏夜。
她犹豫着,指尖在冰凉的屏幕上悬停片刻,最终还是敲下字句,按下了发送键:**「我被北川录取了,计算机系。你呢?」**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映出她自己模糊的脸。她盯着那片黑色,心里像被悬在半空,摇摇晃晃。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三分钟。手机屏幕倏地亮起,伴随着一声短促的震动。
**「南陵。医学。」**
依旧是那种熟悉的、近乎吝啬的简洁,连一个标点符号都欠奉。谢清宴盯着那四个冰冷的字,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她用力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那种闷痛压下去,手指却不受控制地又打出一行字:**「我下周三的火车。」**
这一次,等待被拉扯得更长。屏幕暗了又亮,亮了又暗。
终于,手机再次震动,屏幕亮起。
**「一路顺风。」**
四个字。结束了所有可能延展的对话,也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她心口缓慢地锯了一下。
谢清宴猛地闭上眼,仿佛被那屏幕的光刺痛。她抬手,把手机远远地扔到床上。小小的机器在柔软的床铺上弹跳了一下,屏幕固执地亮着,映着天花板,像一个沉默的伤口。
日子在打包行李的琐碎和母亲絮叨的不舍里滑向周三。出发前夜,谢清宴终究还是回了海风岛。踏上熟悉的码头,带着咸腥气的海风扑面而来,瞬间裹住了她。
海风岛的气息,是渔港里柴油混合着鱼虾的腥气,是台风天过后空气里浓得化不开的盐分。
暮色四合,她不知不觉走到了岛东头那处熟悉的小小礁石滩。咸湿的海风卷着浪沫的气息扑面而来,远处灯塔的光柱穿透渐浓的暮色,缓慢地扫过漆黑的海面。她刚踏上粗糙的礁石,脚步便顿住了。
那个颀长的身影,果然在。
钟宴丞独自坐在最高处那块被海水打磨得光滑的礁石上,面朝着大海。暮色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像一尊沉默的礁石雕像,融进这片他从小看到大的海域里。灯塔的光柱扫过,短暂地照亮他沉静的侧脸,又迅速没入黑暗。
她在他身旁不远坐下,两人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深渊。
“明天……”谢清宴开口,声音被海风吹得有些飘忽,“十点的船。”
钟宴丞依旧望着墨黑的海面,只轻轻“嗯”了一声,短促得如同礁石缝隙里溜走的一缕风。
灯塔的光又一次扫过,短暂地照亮他搁在膝上的手,骨节分明。她想起高一那一年,被王丽堵在小巷里,是他救了自己,他总在行动里透着一种无声的庇护。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在说话了。
“钟宴丞,”她鼓足勇气,侧过头看他,“我们……”后面的话,像被海风堵在了喉咙里。说什么呢?问为什么越来越远?问他是不是也……?她终究没有问出口。那四个字太沉重,她怕一旦出口,连此刻这沉默的并肩也维持不住。
他缓缓转过头。灯塔的光恰好又一次扫来,清晰地映亮他的眼睛。那眼神很深,像脚下这片夜色中的海,翻涌着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挣扎,有隐忍,还有一丝……近乎痛楚的茫然?
“保重。”他低低地说,声音几乎被海浪声吞没。
一股巨大的失落和无力感攫住了谢清宴。她猛地站起来,海风湿冷地扑在脸上。她张了张嘴,想喊他的名字,想抓住点什么,最终却只是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她转过身,几乎是逃离般离开了那片礁石滩,咸涩的海风灌进喉咙,她分不清那哽住的,是风,还是别的什么。
周三清晨的码头,告别声、汽笛声、行李箱轮子的滚动声混杂成一片离别的喧响。
谢清宴站在船舷边,母亲红着眼眶一遍遍叮嘱,父亲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努力笑着,目光却不受控制地在攒动的人头里急切地搜寻。
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心,一点点沉下去,像坠了块湿透的礁石。看来那句“保重”,就是最后的句点。
汽笛发出悠长而沉闷的嘶鸣,船身开始震动,缆绳被水手解开,粗重地砸在码头上。巨大的白色客轮缓缓挪离了坚实的码头,搅动着浑浊的海水。母亲在岸上追着船挥手,身影越来越小。
就在她以为视线所及只剩下翻腾的浪花和越来越远的海风岛的轮廓时,一个身影猛地闯入视野尽头。
码头最外侧的栈桥尽头,一个穿着白色T恤的少年,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像一根倔强的桅杆。距离太远,看不清表情,只能看见他用力地、一下又一下地,朝着离港的客轮挥手。海风鼓荡起他单薄的衣衫,显得身影有些伶仃。
是钟宴丞!
谢清宴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撞出胸膛。她下意识地踮起脚尖,半个身子探出船舷,朝着那个方向也用力地挥手,幅度大得引来旁边乘客的侧目。她不知道他是否看得见,但她只想回应那份迟来的、沉默的送别。
客轮加速,栈桥和那个身影迅速后退,变成海天之间一个渺小的白点。
她怔怔地放下酸麻的手臂,心口那块湿透的礁石仿佛沉得更深了,压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猛地转过身,
找到自己的卧铺隔间,她几乎是跌坐进去,小小的空间暂时隔绝了外面的喧闹和海风。她靠在冰冷的车壁上,手有些抖,摸出手机。屏幕解锁,手指悬在钟宴丞的对话框上方,指尖冰凉。心里翻腾着千言万语,委屈、质问、不解,还有一丝不肯死心的微弱期盼。
删删改改,光标在输入框里徒劳地闪烁。
最后,她用力闭上眼,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长按在那个承载了太多沉默的对话框上。屏幕上跳出选项,她毫不犹豫地按下了“删除该聊天”。所有的记录,连同高考结束那晚那句“路上小心”,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未存在过。
她扔开手机,把脸深深埋进臂弯里。火车规律的轰鸣声透过船体隐隐传来,车轮碾过铁轨,哐当——哐当——坚定地驶向未知的北方。
窗外,南方的海天彻底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飞速向后掠去的陌生田野、灰扑扑的城镇轮廓、连绵起伏的山丘暗影。光线在飞驰的车窗外明灭变幻,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投下颤抖的阴影。
她蜷缩在狭窄的铺位上,像一株被连根拔起、正在长途迁徙的植物,带着隐秘的伤,沉默地奔赴两千公里外落满陌生尘埃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