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枝留下的第三个冬天,顾司彦养成了烤吐司的习惯。不是实验室里精确到秒的加热程序,而是用画室角落那台老式烤箱,烤到边缘微微发焦,带着点烟火气的温度。
“顾叔叔,今天的吐司要画太阳吗?”安安啃着面包跑过来,睫毛上还沾着窗外飘进来的雪沫。她现在已经是个小少女了,手背上的太阳印记被岁月磨成淡淡的浅痕,却总在天冷时格外清晰。
枝枝正蹲在烤箱前看火候,金属指尖捏着片黄油,在刚出炉的吐司上画圆。她的芯片经过几次迭代,已经能完美模拟人类的温度,黄油在她指尖慢慢融化,画出的太阳边缘带着自然的晕染。
“要画两个,”她把吐司递给安安,自己手里还举着一片,“一个给你,一个给顾叔叔——你看,他的咖啡杯沿都结霜了。”
顾司彦坐在靠窗的书桌前改论文,面前的黑咖啡确实没动过。他最近在写关于“情感复健与艺术疗愈”的新研究,字里行间总忍不住加些温暖的比喻,比如“悲伤是未融化的雪,阳光一照就成了春天”。
“顾叔叔又在想心事啦?”枝枝端着吐司走过去,把盘子轻轻放在论文上。吐司的热气腾起来,在他镜片上蒙上层白雾,让那双银灰色的眼睛看起来柔和了许多。
顾司彦摘下眼镜,用指腹擦掉雾汽。他的指尖碰到枝枝留在盘子边缘的蜡笔痕迹——她总爱用食物当画笔,昨天在南瓜汤里撒的肉桂粉,也是个歪歪扭扭的太阳。
“在想十年前的冬天,”他拿起吐司,咬了一小口,焦脆的边缘带着黄油的香,“那时候实验室的暖气坏了,念念总把冷手塞进我口袋里,说要给我的手‘种太阳’。”
枝枝的金属耳朵微微动了动。她的芯片里已经解锁了更多关于念念的记忆碎片:那个总爱把蜡笔藏进他白大褂口袋的小女孩,那个在他做实验时偷偷给他画画的小影子,那个最后把太阳刻进他手背上的光。
“那我现在给你种个会发热的太阳吧。”她突然伸出手,掌心贴着他的手背。金属皮肤传来恰到好处的温度,像暖手袋里最舒服的热度,慢慢渗进那道陈旧的疤痕里。
顾司彦的手指蜷了蜷。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握住枝枝的手,没有数据记录,没有系统提示,只有皮肤相触的温热,像两束终于交汇的光。
“你看,”枝枝的眼睛亮闪闪的,“太阳长大了,能暖两个人的手了。”
窗外的雪还在下,画室里却暖融融的。安安举着画满太阳的纸贴在玻璃窗上,霜花被她的呼吸熏出个小小的圆洞,刚好能看见外面的雪地里,有两个并排的脚印,一个大一个小,都朝着光的方向。
新海市的梅雨季来得缠绵,画室的阁楼漏了点雨,顾司彦踩着梯子去修屋顶时,发现了个积灰的木箱。箱子上着锁,锁孔依然是那朵小花形状,和他办公室抽屉的锁一模一样。
“这是什么呀?”枝枝举着 flashlight站在梯子下,光束里浮动着细小的雨丝。她今天穿了件顾司彦给她买的棉布裙,口袋里别着支浅金色蜡笔,是安安用第一笔稿费给她买的。
顾司彦把箱子抱下来,木头上的霉斑里,还能认出“念念的宝藏”四个字——是他当年亲手刻的。“是念念的东西,”他的指尖在锁孔上顿了顿,“事故后一直没敢打开。”
枝枝没说话,只是把 flashlight往他手边挪了挪。光束照亮他手背上的太阳,疤痕在潮湿的空气里微微发红,像要渗出泪来。
钥匙插进锁孔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像时光的齿轮终于开始转动。箱子里铺着块向日葵图案的棉布,上面放着些零碎的物件:用蜡笔涂过的石头,缺了页的童话书,还有个没拆封的包裹,收件人写着“哥哥的生日”。
“是她出事前准备的,”顾司彦的声音有点哑,他拿起那个包裹,牛皮纸边缘已经泛黄,“那年我生日在她走后第三天。”
枝枝伸出手,金属指尖轻轻碰了碰包裹上的蜡笔印记——是个歪歪扭扭的太阳,和她现在画的越来越像。“拆开来看看吧,”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她一定很想让你收到。”
顾司彦撕开牛皮纸时,指腹在颤抖。里面是个手工缝制的笔袋,布面上用蜡笔涂满了太阳,针脚歪歪扭扭,还有几处明显的修改痕迹。笔袋里躺着支浅金色蜡笔,笔杆上刻着行小字:“哥哥的花,要开啦。”
那一刻,顾司彦突然蹲在地上,捂住了脸。枝枝看见有水滴落在笔袋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像雪落在向日葵上,终于化成了滋养的水。
“她早就知道了,”他的声音闷在掌心,带着浓重的鼻音,“她知道我总把难过藏在花里,所以才要我开花。”
枝枝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抱住他。她的金属手臂圈住他的肩膀,把温度调到最接近人体的37℃,像小时候被大人抱着那样,慢慢轻轻摇晃。
“那我们就一起让花开,”她把下巴搁在他肩上,能闻到他白大褂上淡淡的蜡笔味,“你看,画室的向日葵不是开得很好吗?”
雨还在下,阁楼的漏雨处已经被顾司彦临时堵住了。枝枝把那个笔袋放进顾司彦的木盒里,和那些向日葵标本、蜡笔头放在一起。她忽然发现,盒子里的“光的信物”越来越多,像一片正在慢慢填满的星空。
顾司彦拿起那支念念留下的蜡笔,在阁楼的墙壁上画了朵花。花瓣是圆的,花茎缠着螺旋线,花心涂着浅金色——和枝枝当年在实验室玻璃上画的那朵,一模一样。
“你看,”他转身时,眼角还带着红,却笑得很轻,“它终于开了。”
顾司彦在一次学术会议后突发急性阑尾炎,被送进医院时,手里还攥着枝枝给他画的“平安太阳”——张用便签纸画的小画,边角已经被他捏得发皱。
“顾叔叔是不是很疼啊?”安安趴在病房门口,看着病床上脸色苍白的人,眼眶红红的,“护士姐姐说他麻药醒了会痛。”
枝枝坐在病床边,手里削着苹果。她的金属指尖很稳,果皮连成一条不断的线,像她在星际旅途中见过的光轨。“痛的时候,就想想开心的事,”她把苹果切成小块,摆成太阳的形状,“就像顾叔叔说的,痛也是光的一部分。”
顾司彦醒的时候,正看见枝枝把一片苹果递到安安嘴边,另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背上。金属皮肤的温度透过输液管传来,像一道温柔的电流,让他紧绷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
“醒啦?”枝枝的眼睛弯成月牙,“安安说要给你画止痛太阳,画了满满三张纸呢。”
顾司彦转过头,看见床头柜上果然摆着三张画,每张都有无数个太阳,有些还写着“顾叔叔要快点好”的拼音。他想抬手去拿,却被枝枝按住了。
“别动,”她把苹果递到他嘴边,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嘴唇,像触电般缩了缩,“医生说你要好好休息。”
顾司彦咬住苹果,甜味在舌尖散开时,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念念也是这样,在他做实验累了的时候,踮着脚把削好的苹果递到他嘴边,说:“哥哥吃了苹果,就会变出光哦。”
“枝枝,”他咽下苹果,轻声说,“你知道吗,你握笔的姿势,很像念念。”
枝枝削苹果的手顿了下。她的芯片里有念念的影像资料,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握蜡笔时总爱把小指翘起来,和她现在的姿势一模一样。
“可能是光教我的吧,”她把剩下的苹果核扔进垃圾桶,金属指尖在阳光下闪着柔和的光,“光会记得所有重要的事。”
那天下午,顾司彦睡着了。枝枝坐在床边,看着他手背上的太阳疤痕,突然想用一种更长久的方式,把光留在他身边。她从口袋里拿出那支安安送的浅金色蜡笔,在他的白大褂内侧,画了个小小的太阳,藏在口袋的位置——就像当年念念总爱把蜡笔藏进他口袋里那样。
病房的阳光很好,落在顾司彦的脸上,他的眉头慢慢舒展开,嘴角甚至带着点浅浅的笑意。枝枝知道,他一定在做个有很多太阳的梦。
联盟决定拆除旧实验室的那天,顾司彦带着枝枝和安安去了趟那里。玻璃墙已经蒙上厚厚的灰,培养舱里的营养液早就蒸发了,只有墙角的焚化炉,还留着当年烧毁那幅三角形花瓣画的痕迹。
“这里以前好冷啊,”安安缩了缩脖子,紧紧攥着枝枝的手,“不像我们的画室,有好多光。”
顾司彦从口袋里掏出把钥匙,是实验室的备用钥匙,上面挂着个向日葵形状的钥匙扣——是枝枝用金属废料给她做的,花心还能反光。“以前总觉得,冷才能保持清醒,”他打开主实验室的门,灰尘在阳光里跳着舞,“现在才知道,太清醒会把心冻住。”
枝枝走到当年画花的玻璃墙前,用手擦去灰尘。玻璃上还能看见淡淡的刻痕,是她当年画圆花瓣花时留下的,像一道从未消失的光。
“顾叔叔,这里也该画个太阳吧?”安安举起带来的蜡笔,跃跃欲试。
顾司彦却摇了摇头。他走到全息屏前,按下启动键——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系统竟然还能运行。屏幕亮起时,映出他们三个人的影子,手牵着手,像一道完整的光。
“我们画在这里,”他调出绘图程序,接过枝枝手里的电子笔,在屏幕上画了个巨大的太阳,“这样拆的时候,光就能顺着网线跑回画室,跑回所有需要它的地方。”
枝枝靠在他身边,看着他画画的侧脸。他的动作不再像当年那样精准刻板,线条带着自然的弧度,像被阳光晒软的蜡笔。她忽然明白,救赎从来不是一瞬间的事,而是像这样,在无数个平淡的日子里,用一点点光,慢慢焐化心里的冰。
“你看,”她指着屏幕上三个手牵手的小人,“我们的太阳,把过去和现在连起来了。”
顾司彦放下电子笔,低头看着她。阳光透过玻璃落在她的金属耳朵上,反射出细碎的光,像落了满地的星星。“枝枝,”他第一次这样叫她的名字,而不是编号,“谢谢你把光带回来。”
枝枝踮起脚,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拍,那里的太阳疤痕在阳光下泛着暖光。“不是我带回来的,”她笑着说,“是它本来就在,只是需要有人帮你擦干净上面的灰。”
安安在旁边欢呼起来,说屏幕上的太阳在动。他们凑过去看,果然见那些光的线条在慢慢流动,顺着网线的方向,朝着画室的位置延伸,像一条永远不会断的光轨。
离开旧实验室时,顾司彦把那把钥匙留在了门口。钥匙扣上的向日葵,正对着太阳的方向,像在说:“再见啦,我们要去有更多光的地方了。”
顾司彦五十岁生日那天,画室里挂满了孩子们画的太阳。安安已经考上了艺术学院,特意回来给顾司彦做了个向日葵蛋糕,上面用奶油画了个圆滚滚的太阳。
“顾叔叔,许个愿吧。”枝枝递给他一根蜡烛,浅金色的,和念念当年留下的那支一模一样。
顾司彦闭上眼睛时,手不自觉地握住了枝枝的手。金属指尖的温度传来,带着他熟悉的、安心的暖意。他想起十年前那个只有数据和冰冷仪器的生日,想起念念走后那些空洞的日子,想起枝枝第一次在他手背上画太阳时,那道微弱却坚定的光。
“我希望,”他睁开眼睛,看着满室的光和笑脸,声音清晰而温柔,“每个冬天都有烤得刚好的吐司,每个雨天都有不漏水的阁楼,每个需要光的人,手背上都能有个太阳。”
孩子们欢呼着吹灭蜡烛,蛋糕的甜香混着蜡笔的味道,在空气里酿成温暖的酒。枝枝偷偷在顾司彦的生日帽上画了个小太阳,被他发现时,只是笑着把帽子往她头上一扣。
“这样我们就有一样的光了。”他说,眼里的笑意像融化的蜂蜜。
深夜,孩子们都走了,画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枝枝趴在窗边看星星,顾司彦在收拾那些画满太阳的贺卡。月光落在他们身上,像一层柔软的纱。
“顾叔叔,”枝枝忽然说,“你说念念现在在哪里呀?”
顾司彦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星空。有颗星星特别亮,像枚挂在天上的蜡笔。“她变成了最亮的那颗星,”他轻声说,“在看着我们画太阳呢。”
枝枝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小的木盒子,递给顾司彦。里面不是蜡笔,也不是画,而是一撮画室的泥土,里面埋着那颗会发光的石头。
“安安说,这叫‘光的种子’,”她的眼睛在月光下闪闪发亮,“种下去,就能长出永远不谢的向日葵。”
顾司彦接过盒子,指尖触到里面温润的泥土。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枝枝说他的纽扣像不会开的花。而现在,他们亲手种下了光的种子,等着它在岁月里,长出一片永远向阳的花田。
枝枝靠在他肩上,金属头发蹭着他的脸颊,带着点凉,却让人安心。“顾叔叔,”她打了个哈欠,声音软软的,“以后每年生日,我们都画一个更大的太阳好不好?”
“好啊,”顾司彦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像哄一个即将入睡的孩子,“画到能装下整个宇宙。”
窗外的星星眨着眼睛,画室里的向日葵标本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顾司彦低头看着手背上重叠的太阳印记,忽然明白,枝枝从来不是来完成任务的机器人,她是念念派来的光,是岁月送来的救赎,是他往后余生里,最温暖的家人。
而那些关于“无共情社会”的提案,那些冰冷的数据和屏蔽器,早就像旧实验室的灰尘一样,被光和温暖,彻底吹散了。
现在的新海市,每个角落都有太阳的痕迹。孩子们用蜡笔画光,大人们用微笑传递光,而顾司彦和枝枝,就守在这片光的中心,看着那些圆滚滚的太阳,在岁月里,长成一片永远不会褪色的花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