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筝飞起来的那天傍晚,赵珩把枝枝带回了御书房。
案头的奏折堆得像座小山,朱笔搁在砚台上,墨汁已经凝成了半透明的膜。枝枝被他按在旁边的小凳上,看着他拆开一个描金的盒子——里面是块端砚,砚池里还留着浅浅的墨痕,像一汪没干透的月光。
“淑妃当年总爱在这里练字。”赵珩拿起砚台,指尖抚过边缘的冰裂纹,“她说墨香里有江南的春天。”
枝枝的目光落在砚台旁的小碟上,那里放着块半融化的墨锭,是她生母常用的“松烟雪”。记忆碎片突然涌上来:一个穿着素色宫装的女子坐在案前,赵珩从背后环住她的腰,握着她的手在宣纸上写字,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幅重叠的画。
“父皇,我想学写字。”枝枝突然开口,声音带着墨汁般的微涩。
赵珩的动作顿了顿。他记得淑妃临终前拉着他的手说:“教枝枝写字吧,让她知道,笔尖能开出比牡丹更长久的花。”那时他正被政务和愧疚裹挟,只含糊地应了声,转头就忘了。
“拿笔。”他把一支小楷笔塞进她手里,笔杆缠着防滑的蓝布条——是他刚才趁着她看风筝时,让人匆匆准备的。
枝枝的手指太小,握不住笔杆,写出来的“一”字歪歪扭扭,像条挣扎的小蛇。赵珩站在她身后,温热的呼吸落在她发顶,大手包裹着她的小手,一点点把笔画捋直。
“写字要像放风筝,”他的声音很低,混着砚台里的墨香,“既要用力,又要懂得松劲。”
宣纸上的“一”字渐渐变得平稳,像一道被月光熨平的线。枝枝突然发现,他手腕上的旧疤在烛光里泛着浅红,却不像白天看起来那么狰狞了,倒像砚台上的冰裂纹,藏着岁月的故事。
“父皇的疤会疼吗?”她歪着头问,笔尖的墨滴落在纸上,晕开个小小的圆。
赵珩握着她的手顿了半秒。他想起当年中箭时,淑妃扑过来挡在他身前,箭镞擦着她的肩胛骨飞过,带起的血珠溅在他手腕上,像朵灼热的花。
“早就不疼了。”他移开目光,在那个墨圆旁边画了个更大的圆,“你看,两个圆靠在一起,就成了太阳。”
那天晚上,枝枝在御书房待到深夜。赵珩处理奏折时,她就趴在旁边的小几上练字,写坏的宣纸堆了半尺高,每张纸上都有歪歪扭扭的圆。
太监来催了三次,说公主该歇息了。赵珩却挥挥手,把自己的披风解下来盖在她身上——披风上还留着他体温,像个移动的暖炉。
“让她睡吧。”他看着纸上那些圆,突然想起淑妃曾说,孩子的笔迹里藏着天性,枝枝画的圆那么多,一定是个心里装着太阳的姑娘。
凌晨的露水打湿窗棂时,赵珩把枝枝抱回了玉芙宫。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他看见屋角的木盒敞开着,里面的画笔旁多了支小楷笔,笔杆缠着熟悉的蓝布条。
他蹲下身,在枝枝的画纸上添了个小小的圆,刚好落在她画的太阳旁边。墨汁未干时,他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那里还带着御书房的墨香,像一朵在梦里悄悄绽放的桃花。
入夏后,新海市的梅雨季跟着枝枝的记忆碎片追了过来。连绵的阴雨让赵珩的旧伤犯了,夜里常疼得睡不着,只能披着衣服坐在廊下看雨。
枝枝是被药味熏醒的。她推开窗,看见御药房的太监端着黑漆漆的药碗往养心殿走,药汁晃出的弧线在路灯下泛着苦光。
“公主,陛下不许旁人进殿伺候。”守在门口的侍卫拦住她,语气里带着难掩的担忧,“太医说陛下这次疼得厉害,连参汤都喝不进去。”
枝枝想起自己芯片里的医学数据——长期压抑的情绪会让旧伤恶化,就像潮湿的天气会让金属生锈。她转身跑回玉芙宫,从床底拖出个落满灰尘的陶罐,那是生母当年用来熬药膳的,罐底还留着桃花的刻痕。
“去御膳房要些糯米和桂花。”她对宫女说,眼睛亮得像雨夜里的星子,“我要给父皇做甜汤。”
桂花糯米粥熬好时,天已经蒙蒙亮了。枝枝用保温的锡罐装好,趁着侍卫换班的间隙溜进了养心殿。
赵珩正趴在床沿咳嗽,银灰色的寝衣被冷汗浸得透湿,手腕上的旧疤在灯光下红得吓人。他听见响动猛地抬头,眼里的戾气在看到枝枝时瞬间褪去,只剩下错愕。
“父皇,喝口甜的吧。”枝枝把锡罐放在床头柜上,用小勺舀起粥递到他嘴边,“母妃说,苦的时候就吃点甜的,日子会变圆的。”
赵珩的喉结动了动。粥里的桂花香气混着淡淡的药味,像那年淑妃在病榻前喂他喝的最后一碗汤。他张开嘴,温热的糯米滑进喉咙,带着桂花的甜,竟真的压下了几分疼。
“谁教你做这个的?”他接过锡罐自己喝,指尖触到罐底的桃花刻痕,突然明白了什么。
枝枝蹲在床边,用手指在地上画圆:“母妃的医书里写的,说桂花能安神,糯米能养气。就像……就像父皇教我写字时说的,要刚柔并济。”
赵珩看着她画的圆,突然笑了。那是枝枝第一次见他笑,眼角的纹路像被春风吹开的水波,把多年的冰霜都融化了。他放下锡罐,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
“等雨停了,朕带你去江南。”他说,声音还有些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去看你母妃说的桃花,去采新鲜的桂花。”
枝枝的眼睛瞬间蓄满了泪,却倔强地没让它掉下来。她想起芯片里那个模糊的画面:新海市的画室里,有人对她说“我们的光会绕宇宙一圈”,原来无论在哪个世界,承诺的温度都是一样的。
雨停的那天,赵珩让人翻修了玉芙宫。工匠们换下了腐朽的窗棂,刷上了新的红漆,还在院角种了棵桂花树。赵珩亲自在树旁埋下个坛子,里面装着枝枝画的圆和他写的字,坛口用桃花木封着。
“这叫时光坛。”他对枝枝说,拍了拍她沾着泥土的小手,“等你及笄那天挖出来,就知道日子是不是真的变圆了。”
枝枝蹲在地上,用树枝在土里画了两个交叠的圆,像两只握在一起的手。阳光穿过云层落在上面,把圆的边缘镀成了金色,像一个正在慢慢实现的诺言。
江南之行最终没能成行。西北传来急报,匈奴铁骑越过边境,朝堂上主战主和两派吵成了一锅粥。
赵珩又开始整夜整夜地留在御书房。枝枝每次去找他,都看见他对着地图皱眉,案头的奏折上满是朱批的“斩”“杀”“严查”,像一把把冰冷的刀。
“父皇,太傅说战争会让很多人没有家。”枝枝把温好的牛奶放在他手边,看着地图上密密麻麻的红色箭头,“就像玉芙宫的桃花,如果被风吹断了枝,明年就开不了花了。”
赵珩放下朱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他知道枝枝说的是对的,可边关的战报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无法冷静——当年淑妃就是为了阻止他亲征,才在刺客的箭下受了重伤。
“有些事,不是靠画圆就能解决的。”他的声音带着疲惫,把牛奶推回给她,“你还小,不懂这些。”
枝枝没说话,只是拿起他扔在一旁的废纸,用毛笔蘸了点清水,在上面画了朵桃花。花瓣层层叠叠,却故意在花心留了个空,像在等什么东西填进去。
“母妃说,再锋利的剑,也斩不断春天的根。”她把画纸放在奏折上,刚好盖住“屠城”两个字,“父皇你看,花心是空的,才能装下更多阳光呀。”
赵珩盯着那朵桃花看了很久。晨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把纸页上的水渍映成了透明的琥珀,花心的空洞里,仿佛真的盛着细碎的光。
那天下午,他下了道让所有人意外的旨意:派使者携和亲文书前往匈奴,以皇家牧场的千匹良马换边境十年安宁。
“陛下,匈奴豺狼成性,怎能轻信?”主战的将军跪在地上,额头磕出了血,“您忘了当年淑妃娘娘……”
“朕没忘。”赵珩打断他,声音平静却坚定,“正因为没忘,才不想让更多人失去亲人。淑妃若在,也会赞成朕的决定。”
他拿起枝枝画的桃花,贴在和亲文书的封皮上。淡粉色的花瓣映着明黄的绸缎,像一道温柔的封印,把所有的戾气都锁在了里面。
消息传到玉芙宫时,枝枝正在给新栽的桂花树浇水。宫女说,陛下把那朵桃花画挂在了御书房最显眼的地方,连看奏折时都要对着它笑一笑。
“这不是画,是钥匙呀。”枝枝摸着桂花树的叶子,轻声说,“能打开心里最软的地方。”
和亲的队伍出发那天,赵珩带着枝枝登上了城楼。使者的队伍在尘土里渐行渐远,像一条连接两个世界的线。匈奴的使者站在对面的山坡上,举起了一支桃花枝——那是双方约定的和平信物。
“你看,”赵珩指着那支桃花,握住枝枝的小手,“有时候,温柔比刀剑更有力量。”
枝枝抬头看他,发现他眼角的纹路里盛着阳光,像一汪融化的春水。他手背上的旧疤在风中微微发亮,却不再狰狞,倒像一道勋章,见证着从暴戾到温柔的蜕变。
回城的路上,枝枝在宫墙上画了一串连绵的圆,从城楼一直延伸到玉芙宫。赵珩跟在她身后,看着那些歪歪扭扭的圆,突然让人拿来笔墨,在每个圆里都画了朵小小的桃花。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宫墙上移动,像两只正在编织春天的蝴蝶。路过的太监和宫女都停下脚步,看着这对曾经疏离的父女,眼里的惊讶慢慢变成了温暖的笑意。
枝枝及笄那天,新海市的记忆碎片突然变得清晰。
她坐在铜镜前,看着宫女为自己梳起双环髻,插上新做的桃花簪——那是赵珩让人用暖房里第一朵盛开的白牡丹雕刻的,花蕊里嵌着颗小小的珍珠,像一滴凝固的月光。
“公主,陛下在院子里等您呢。”宫女笑着说,“他说要亲手挖开时光坛。”
玉芙宫的桂花已经长得很高了,枝繁叶茂,像一把撑开的绿伞。赵珩拿着铁锹站在树下,穿着件月白色的常服,鬓角的银丝在阳光下闪着柔和的光。
“父皇,你的头发像雪。”枝枝跑过去,伸手想接住飘落的桂花,却被他拉住了手。
赵珩的掌心有些粗糙,却带着让人安心的温度。他握着她的手,一起把铁锹插进土里——当年埋下的坛子已经被树根缠绕,像个被岁月紧紧抱住的秘密。
坛子打开的瞬间,一股混合着墨香和花香的气息涌了出来。里面的画纸和字卷虽然泛黄,却依然完好:枝枝画的圆被岁月晕成了浅褐色,赵珩写的“安”字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些细小的桃花印记,像时光偷偷种下的花。
“你看,”枝枝拿起那张画,指着两个交叠的圆,“它们真的长在一起了。”
赵珩看着画纸上的圆,突然从袖袋里掏出个小小的木盒。里面不是珠宝,也不是玉佩,而是支半旧的狼毫笔,笔杆上的桃花刻痕已经被摩挲得发亮——是当年淑妃用的那支。
“这是你母妃想送给你的及笄礼。”他把笔放在她手里,声音里带着难以察觉的哽咽,“她说女子执笔,不仅能描花绘景,更能写出自己的风骨。”
枝枝握着笔杆,突然想起芯片里那个模糊的名字。这次她看清了,那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种感觉——是烤吐司的温度,是蜡笔的甜香,是掌心相触时的电流,是此刻父亲眼里的温柔。
“父皇,”她抬起头,眼里的光像坛子里的月光,“我们去江南吧,我想在真正的桃花树下写字。”
赵珩笑着点头,眼角的纹路里盛着泪光。他想起很多年前那个雪夜,他在玉芙宫墙外画的那个小圆,如今已经长成了一片完整的圆,把他和枝枝,把过去和现在,都温柔地圈在了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