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容器

事后，祁岁又来到了画室。月光正沿着画布褶皱流淌，祁岁的指尖停在暗门边缘那道褪色的符文上。青铜锁芯转动时发出锈蚀的呻吟，像某种生物在喉咙里碾过沙砾——这是他第三次来到这里，前两次的记忆碎成玻璃碴，只有指尖残留的冰冷始终清晰。

地下一层的霉味裹着福尔马林的气息扑面而来。老式显微镜的黄铜镜筒上，墨绿色晶体正顺着镜片纹路缓慢攀爬，在壁灯下折射出蛇信般的光。

解剖图被虫蛀得千疮百孔，残存的脏器轮廓旁，用红墨水写的批注扭曲如蚯蚓：“灵魂密度与痛苦阈值正相关，第三层样本躁动加剧”。

祁岁的目光落在桌角那本皮革笔记上，封面烫金的纹路早已模糊，翻开时纸页发出垂死的喘息。

“……第七次剥离实验，主体祁岁的情感层出现裂痕。父母的影像作为锚点，反而引发强烈排斥反应……”字迹突然变得潦草，墨水洇透纸背，“必须用更极端的刺激巩固容器稳定性。”

钢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仿佛就在耳边，祁岁的指腹按在“祁岁”两个字上，皮肤下的血管骤然收缩。

他猛地合上笔记，却见扉页内侧贴着一张泛黄的照片：穿白大褂的少年站在解剖台前，眉眼间的冷静与此刻的自己如出一辙，而他手里捏着的玻璃容器里，墨绿色晶体正蜷缩成心脏的形状。

楼梯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地下二层的镜面从入口开始，像某种共生体蔓延至天花板，蒙尘的镜面上，无数个“祁岁”正随着他的动作转动脖颈。

当他停在中央那面最大的穿衣镜前时，镜中的人影突然笑了——不是他惯有的抿唇弧度，而是咧开嘴角，露出犬齿轻咬下唇的弧度，那是他十七岁时独有的表情。

“往里面走啊。”镜中人无声地说，指尖指向通往地下三层的阶梯。

祁岁的呼吸撞在冰凉的玻璃上，凝成白雾又迅速消散，就像那些他总也抓不住的记忆碎片：消毒水味的卧室，父母床头柜上半杯冷掉的牛奶，还有……什么东西碎裂的闷响。

地下三层的朱砂六芒星阵在他踏入的瞬间亮起红光。风干的尸体吊在穹顶铁钩上，银钉从眼窝穿出，钉住了松弛的眼皮，而尸体穿着的那件灰色毛衣，领口还别着他高中时的校徽。

祁岁的瞳孔骤然收缩，记忆里的画面突然冲破堤坝——他站在客厅中央，手里握着父亲最爱的那把拆信刀。

母亲倒在玄关，发间还别着他送的珍珠发卡，血从她胸口蔓延开，浸湿了他新买的地毯。

父亲的手搭在他肩膀上，最后一句“为什么”碎在喉咙里，温热的血溅在他脸上时，他甚至数清了父亲睫毛上沾着的灰尘。

“因为你们想把我送走啊。”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荡的客厅里回荡，语气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这里才是我的实验室，你们怎么能擅自决定拆除呢？”

六芒星阵的红光突然暴涨，将祁岁的影子钉在阵眼中央。周围的镜面开始震颤，无数个“他”从玻璃后涌出来，手里都握着染血的刀、装着墨绿色晶体的容器、缝合到一半的脏器标本。

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画面如潮水般涌来：第一次成功剥离小鼠灵魂时的狂喜，还有父母发现真相时，眼里碎裂的光。

“原来如此。”祁岁低声说，指尖抚过自己的脸颊，那里还残留着父亲血温的幻觉。皮革笔记里的“主体祁岁”，照片上穿白大褂的少年，镜中那个笑着的自己，全都是他。

墨绿色晶体是灵魂碎片的凝结，银钉是为了防止尸体残留意识作祟，而那些解剖图……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一道浅淡的疤痕正泛出和晶体相同的绿光，那是某次实验失败时，被自己划开的伤口。

镜面突然炸裂。

枪声在封闭空间里形成的冲击波让祁岁耳鸣，他看见辞年的黑色风衣下摆扫过满地碎玻璃，枪口还冒着青烟。

男人的手指扣住他后颈时，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脊椎，却在触到那道绿光疤痕时骤然收力，转而用指腹轻轻摩挲。

“我的收藏品总是这么不听话。”辞年的声音贴着他的耳廓，带着硝烟和雪松混合的气息，“明明知道触碰记忆会让灵魂容器开裂，还非要把自己逼到崩溃边缘。”

祁岁挣扎着想回头，却被辞年更紧地按在怀里。他能感觉到男人胸口别着的金属徽章硌在自己背上，形状和六芒星阵完全吻合。

“你是谁？”祁岁的声音在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某个被遗忘的名字就在舌尖打转。

辞年轻笑一声，弯腰捡起地上的皮革笔记，翻开到某一页递到他眼前。

那页纸上贴着一张合影：少年祁岁站在六芒星阵中央，而旁边的青年穿着黑色风衣，正低头为他整理白大褂的领口，眉眼间的温柔与此刻的偏执重叠在一起。

“我是帮你守住秘密的人啊。”辞年的手指点在照片上青年的脸，“也是唯一有资格收藏你的人。”

枪声再次响起，击碎了最后一面试图映出回忆的镜子。辞年拽着祁岁往暗门走去，经过那具吊在铁钩上的尸体时，祁岁看清了尸体手腕上的疤痕——和他的一模一样。

“那是谁？”他问。

“失败品而已。”辞年的语气轻描淡写，“在你之前，我试过用别人做容器，可惜都撑不住灵魂剥离的痛苦。”他突然停下脚步，转身捏住祁岁的下巴，强迫他抬头，“只有你，祁岁。只有你能在剥离三层情感后还保持清醒，你是我最完美的作品。”

暗门在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六芒星阵的红光。祁岁被塞进一辆黑色轿车的后座，辞年的枪就放在两人之间的空位上，枪管还残留着余温。

车窗外的城市开始倒退，祁岁看着自己映在车窗上的脸，突然想起最后一次见到父母时，母亲往他书包里塞了块巧克力，包装纸上印着的小熊图案，和他后来缝合在实验体上的补丁一模一样。

“他们说要送我去精神病院。”祁岁突然开口，声音干涩，“可我只是想证明，灵魂是可以分层储存的。那些镜子是用来固定情感碎片的，六芒星阵是能量源，银钉……是为了防止记忆回溯。”

辞年发动汽车的动作顿了顿，侧过脸时，路灯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所以你该感谢我。在你因为记忆过载而自我封闭时，是我帮你守住了这个地下室，清理了那些试图打扰你的人。"

他的手指轻轻划过祁岁的脸颊，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欲，“包括你父母的后事，也是我亲手处理的。”

祁岁猛地转头，撞进辞年深不见底的眼睛里。那些被遗忘的细节突然串联起来：父母葬礼上那个穿黑风衣的陌生吊唁者，每次他试图回忆过去时突如其来的头痛，还有口袋里总会莫名出现的、和地下室同款的墨绿色晶体。

“你一直在监视我。”

“我在保护我的收藏品。”辞年纠正道，踩下油门的瞬间，他凑近祁岁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别再试图想起那些事了，祁岁。你只需要待在我身边，像以前一样，做我一个人的完美实验体就好。”

车窗外的霓虹开始扭曲，像极了地下二层那些诡异的镜面。

祁岁闭上眼，皮革笔记里的句子在脑海中盘旋：“灵魂分层的终极目的，是创造绝对理智的容器。而容器的唯一持有者，必须是……”

后面的字迹被墨水覆盖，只留下一个模糊的签名，和辞年刚刚在照片背面写下的名字，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