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岁蹲在302的血泊里,指尖碾过思惠胸口渗出的血珠。血珠坠在地板缝隙里,洇出暗红色的痕迹,像极了老槐树树皮上那些交错的纹路。
他忽然想起辞年刚才说的话——“执念会吞噬模仿者”,喉结动了动,竟笑出声来。
“你在笑什么?”辞年踢开脚边的碎瓷片,那上面还沾着半块饼干,杏仁味混着血腥味,像极了太爷爷日记里写的“槐木汁泡血痂的味道”。
祁岁没抬头,从口袋里摸出那半片木片。月光从窗帘缝隙钻进来,正好照在木片的纹路里。
之前以为是拙劣手工留下的划痕,此刻竟在阴影里显出半只眼睛的轮廓——眼白部分泛着极淡的青,瞳仁是被反复摩挲过的深褐色,像老槐树树干上那个被摸得发亮的树洞边缘。
“你看这里。”他把木片递过去,指尖在“瞳孔”位置用力按了按,“这不是普通的木纹。”
辞年接过木片时,指腹蹭到祁岁的指甲,两人都没缩手。反社会人格者的触碰总是带着试探,像两只互相闻嗅的狼,既要确认对方的气味,又要防备突然露出的獠牙。
木片在辞年掌心转了半圈,他忽然用匕首尖在“眼白”处刮了一下,木屑簌簌落下,露出下面更深的刻痕——是半个“元”字。
“元祈。”辞年念出这两个字时,祁岁的后颈突然一阵发麻,像有槐树根须正顺着脊椎往上爬。
这个名字从辞年嘴里出来,带着某种被尘封的共振,让他想起十七岁那天解剖台上的心脏标本——福尔马林泡得发白的心肌里,还嵌着半根没拔干净的缝合线。
“太爷爷的日记里写过‘元祈’。”祁岁起身时带起一阵风,红色窗帘被吹得猎猎作响,“民国十七年旱灾,王地主吊死佃户儿子那天,太爷爷在槐树上摸到过一块软树皮,里面嵌着这个名字。”
辞年突然抓住他按在木片上的手,将那半片木头按在思惠尚未完全凝固的血里。
血珠顺着木纹往里渗,竟在“元”字旁边晕出另一个字的轮廓——“祈”。
两个字拼在一起,像一声卡在喉咙里的呜咽。
男人的惨叫声还在楼道里回荡,却突然卡在某个音节上,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掐断了。
祁岁走到窗边,看见那个刚从302逃出去的男人正被晾衣绳吊在二楼的栏杆上,脚尖离地半尺,舌头吐出来,眼睛瞪得滚圆。
晾衣绳是红色的,和思惠手腕上的红绳、青石板下铁环缠着的红绳一模一样。
绳子勒进男人脖颈的位置,恰好有一道浅褐色的印记,像极了老槐树树干上那圈被反复摩挲出的深色年轮。
“是老太太的晾衣绳。”辞年站在他身后,匕首在指尖转了个圈,“她当年就是用这根绳子勒死丈夫的,后来被思惠收在床底的木箱里。”
祁岁盯着男人悬空的脚。皮鞋底沾着的泥土里混着细小的木屑,是从302带出来的——刚才思惠拖拽他时,他的鞋跟刮过墙角那堆被劈开的槐木柴。
那些柴块的截面很新,年轮清晰得像唱片纹路,最中心的那圈里,竟嵌着半片指甲盖大小的布片,绣纹是褪色的红色,和奶奶捡到的那片带绣纹的骨头碎片上的纹路完全一致。
“原来柴房的槐木是从老槐树锯下来的。”祁岁忽然想起太爷爷日记里的某一页——“民国二十三年,王地主家的粮仓塌了,梁柱是槐木的,劈开时看见年轮里裹着头发”。他转身往门外走,“我们得去柴房。”
辞年没动,目光落在男人鼓起的裤袋上。那里露出半截红色的东西,像是布条。他走过去,用匕首挑开男人的口袋,掉出来的竟是个胸口带窟窿的木头人——和奶奶捡到的那个几乎一样,只是这次系着的不是红绳,是半截浸过血的棉线,线头还沾着几粒米糠。
“米糠。”辞年捏起木头人,指尖蹭过窟窿边缘,“太爷爷当年扫米糠时,藏了一把在槐树根下。”
祁岁突然停在门口,后背的僵硬感比刚才被问及槐树藤颜色时更甚。他想起自己十二岁那年,在槐树下挖坑埋死猫时,铁锹撞到过一块硬物。
当时以为是石头,现在想来,那硬度和声音,倒像是……骨头。
“木头人是用槐木刻的。”祁岁的声音有点发紧,“但这上面的血味,和老槐树软树皮里的铁锈味一样。”
辞年把木头人塞进裤袋,匕首在手里转了个花:“去柴房。”
柴房在筒子楼后院,紧挨着那棵从槐树屯移栽来的老槐树。说是移栽,其实更像腰斩——树干只有原来的三分之一高,树冠被锯得七零八落,断口处缠着黑色的塑料布,渗出来的树汁在布上结成暗红色的痂,像没擦干净的血。
祁岁推开柴房门时,一股浓烈的槐木涩味涌出来,混着霉味和某种……心跳声?他皱了皱眉,侧耳去听。声音很轻,咚、咚、咚,节奏和他胸腔里的跳动完全一致,只是更慢,像是被什么东西捂住了口鼻。
“在里面。”辞年用匕首指向柴房最深处。那里堆着半人高的槐木柴,截面的年轮在月光下泛着冷白的光,最上面的那块柴上,竟插着半片带绣纹的骨头——布片是正红色的,绣着半个“年”字,针脚歪歪扭扭,像小孩子初学刺绣时的作品。
祁岁走过去,指尖刚碰到骨头,柴堆突然哗啦一声塌了。露出下面埋着的东西——一口半腐朽的木箱,箱盖缝隙里卡着几根暗红色的线,看起来像是……人的头发。
“太爷爷的木箱。”辞年蹲下来,用匕首撬开箱盖。一股更浓的血腥味涌出来,混着米糠的气息,让祁岁突然想起太爷爷日记里的另一句话:“民国十七年冬,雪下了三天三夜,槐树根下的米糠结了冰,咬起来像骨头。”
箱子里铺着一层米糠,上面摆着三样东西:一本泛黄的账本、一把生锈的铁锹、还有一个用槐木刻的小人——这次没有窟窿,只是胸口刻着个“祈”字,字的边缘被血浸得发黑,像要从木头里渗出来。
“账本是王地主家的。”辞年翻开账本,指尖划过某一页,“民国十七年十月初三,记着‘佃户元家,欠粮三斗,以子抵债’。”
祁岁的呼吸顿了顿。
元家。元祈。他忽然想起自己七岁时,奶奶给他讲过的故事:“当年有个姓元的佃户,儿子叫元祈,被王地主吊在槐树上……”后面的话奶奶没说,只是盯着老槐树的树洞发呆,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围裙上的带子,那带子的颜色,和思惠手腕上的红绳一模一样。
“铁锹上有骨头渣。”辞年用匕首刮了刮铁锹刃,“化验的话,应该能和你口袋里的木片对上。”
祁岁摸出那半片木片,突然发现刚才被血浸过的地方,显出了完整的刻字——不是“眼睛”,是“元祈”两个字的一半,像是被人硬生生掰断的。
“所以木片是从这个槐木小人身上掰下来的。”祁岁把木片往小人胸口的“祈”字上凑,断口严丝合缝,“是谁掰的?”
辞年没回答,而是拿起那个小人,对着月光看。槐木的纹理在光线下像血管,“祈”字周围的年轮突然微微起伏,像是在呼吸。
“它在动。”祁岁的指尖有些发凉。他想起十七岁解剖父亲时,心脏停跳后突然抽搐了一下,当时以为是神经反射,现在想来,那抽搐的频率,竟和此刻槐木小人的起伏一致。
辞年突然把小人往地上摔。
“啪”的一声,槐木裂开,露出里面嵌着的东西——半颗干瘪的心脏,外面裹着一层槐木纤维,像被树胶封在里面的标本。心脏的主动脉位置,插着一根红绳,线头系着个更小的木头人,胸口有个窟窿,正是奶奶捡到的那一个。
“原来如此。”辞年捡起那颗心脏,指尖捏着红绳,“佃户儿子的心脏被挖出来,封在槐木里,刻成‘元祈’的样子。王地主后来被槐藤缠死,心脏被换成槐木的,其实是被这颗心脏换了位置。”
祁岁突然捂住右臂的疤痕。那里的灼烧感越来越强,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皮肤里钻出来。
他想起自己十七岁时,在解剖台上划开父亲胸膛的瞬间,看到的那颗心脏上,也有一道和这颗干瘪心脏一模一样的疤痕——是小时候被镰刀划的,太爷爷说过,那是佃户儿子当年帮地主割麦时留下的。
“元祈就是我。”祁岁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实验结论,“太爷爷当年藏的不是粮食,是这颗心脏。他把心脏埋在槐树下,让槐树‘记住’元祈,后来又把心脏挖出来,刻成木头人,藏在各个地方。”
辞年突然笑了,笑声在柴房里撞出回声,惊起几只躲在柴堆里的老鼠。
“所以思惠模仿的不是老太太,是太爷爷。她把受害者的物品藏在仙人掌里,就像太爷爷把心脏藏在槐木里。”
祁岁没接话,只是盯着那颗干瘪的心脏。心脏的冠状动脉上,缠着半粒米糠,和太爷爷日记里写的“藏在槐树根下的米糠”完全吻合。
“太爷爷当年被王地主逼跪槐树下,发誓时说‘若私藏粮食,就让槐树吸了我的血’。”祁岁的指尖划过心脏上的疤痕,“他没藏粮食,藏的是心脏,所以槐树吸的不是他的血,是元祈的血。”
柴房的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风卷着槐树叶的沙沙声灌进来,混着某种细碎的响动,像是有人在用指甲刮木头。
祁岁转头,看见老槐树的树干上,那个被摸得发亮的树洞正往外渗着暗红色的液体。
液体顺着树皮往下流,在根部积成一滩,散发出浓烈的铁锈味——和太爷爷描述的“槐树皮味道”一模一样。
“它在召唤我们。”辞年把那颗心脏揣进怀里,红绳从口袋里露出来,和祁岁右臂的疤痕形成诡异的呼应,“或者说,是你在召唤它。”
祁岁走到老槐树下,指尖按在那个软树皮上。树皮像疤一样软,按下去会回弹,里面的液体沾在指腹上,黏糊糊的,和奶奶说的“树洞摸到的黏糊东西”一样。
他忽然想起自己十二岁埋死猫时,铁锹撞到的硬物——现在想来,那位置正好在树洞正下方,深度大约三十厘米,和太爷爷日记里写的“埋心脏的深度”一致。
“挖开看看。”祁岁从柴房里拖出那把生锈的铁锹。铲头插进泥土时,碰到了硬物。不是石头,是木头——一块方形的槐木板,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字。
辞年蹲下来,用匕首把木板周围的土剔掉。木板的边缘已经和树根长在一起,上面的字被树胶浸得发胀,勉强能认出是太爷爷的笔迹:
“民国十八年春,槐花开时,元祈的心脏开始发热。埋在树下的第七十三天,树身长出软皮,像孩子的皮肤。”
“民国十九年冬,王地主家粮仓塌了,梁柱槐木里的年轮,每一圈都有血珠。”
“民国二十五年,我儿出生,右臂有疤,像元祈心脏上的那道。”
祁岁的呼吸猛地顿住。他右臂的疤痕,形状和那颗干瘪心脏上的疤痕分毫不差。
“太爷爷的儿子,是你爷爷。”辞年的指尖划过“右臂有疤”四个字,“所以你的疤痕,是遗传?”
祁岁突然想起爷爷临终前的样子。老人躺在床上,枯瘦的手指死死抓着他的右臂,嘴里反复念叨:“槐木心……换不得……换不得……”当时以为是胡话,现在想来,爷爷指的是王地主被换掉的心脏。
“不是遗传。”祁岁用铁锹把木板撬起来,下面露出更深的刻痕,“是移植。”
刻痕里嵌着几片碎骨,拼起来是半块头骨,上面有个圆形的凹痕——和太爷爷日记里写的“被王地主用烟袋锅砸出的伤口”一模一样。碎骨旁边,是一页被树胶粘住的日记:
“民国三十八年,孙儿出生,哭声像元祈当年被吊在槐树上时的嘶吼。我把槐木心的碎片磨成粉,混在奶里喂他。他的右臂开始长疤那天,老槐树的树洞开始往外渗血。”
祁岁的胃里一阵翻涌。他想起奶奶说过,自己小时候总爱啃槐树皮,每次啃完嘴唇都会发麻,像被什么东西蛰了。现在想来,那是槐木心的粉末在起作用——太爷爷在把元祈的心脏“种”进他的身体里。
“所以元祈的意识,一直藏在你的身体里。”辞年站起来,月光照在他脸上,一半在阴影里,一半泛着冷白,“你十七岁杀父母,不是因为他们反抗你的实验,是元祈的意识在报复——当年王地主杀了他,而你的父母,是王地主的后代。”
祁岁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一种解脱的疯狂。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对槐木的味道如此敏感,为什么看到带窟窿的木头人会莫名烦躁——那是元祈的记忆,像年轮一样刻在他的骨头上。
“思惠说对了。”祁岁摸着右臂的疤痕,那里的灼烧感渐渐变成温热,“我们都是怪物。一个被移植了别人的心脏,一个是反社会人格的分裂体。”
辞年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把那颗干瘪的心脏塞进他手里。心脏接触到他掌心的瞬间,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像要挣脱槐木的束缚。
“它认主了。”辞年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兴奋,“元祈的意识终于找到完整的载体了。”
祁岁握紧那颗心脏,感觉到它的跳动正逐渐和自己的心跳同步。柴房里的槐木柴突然噼啪作响,年轮里的纹路开始变红,像血管里的血在流动。
“老槐树在庆祝。”辞年抬头看着扭曲的枝桠,“它记了七十年的孩子,终于回来了。”
……………………
后院的青石板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就在老槐树的树根旁边。祁岁记得刚搬来那天,他踩在上面时,听到过“空咚”一声,当时以为是石板下有空洞,现在想来,那声音和太爷爷日记里写的“槐树根下的铁环被踩到时的声响”
完全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