筒子楼的滴水声不知何时变得密集起来,像无数根细针扎在生锈的楼梯扶手上。
辞年捏着那把螺丝刀,指腹蹭过金属表面的斑驳锈迹,忽然转头看向祁岁——对方正盯着青石板边缘的缝隙,那里渗出的暗红色液体正顺着纹路爬,在月光下像条缓慢游动的血蛇。
“你早知道下面有东西。”辞年的语气听不出是疑问还是陈述,匕首在他掌心转了半圈,刀尖抵住石板的一角,“从你让寂寥在七楼摔断腿那天起,就在等这一步。”
祁岁没否认,只是弯腰按住石板边缘。掌心传来的震动越来越清晰,像有什么东西在下面用指甲刮擦,频率和老槐树心的跳动完全一致。
“他的左腿畸形不是摔的,是‘岁怨’在重塑骨骼。”他忽然笑了笑,指尖抠进石板的裂缝里,“载体的身体会随存放物变形,就像你现在口袋里的木头人,关节处已经开始长出槐木纤维。”
辞年的手顿了顿,摸向裤袋。
那尊从思惠血里泡出的“元祈”木人果然硌得慌,原本光滑的槐木表面冒出几根细刺,扎得掌心发麻。反社会人格者的痛感神经总是迟钝的,但此刻的刺痛却异常清晰,像某种来自本能的预警。
“咔哒”一声,螺丝刀撬开石板边缘的铁环。红绳缠着的铁环锈得厉害,拉起时带起一串暗红色的血珠,滴在青石板上晕开,竟和墙壁上“037”的刻痕颜色分毫不差。
石板下面是空的,黑黢黢的洞口里飘出一股熟悉的味道——福尔马林混着槐木涩味,和祁岁十七岁解剖父亲时闻到的气息一模一样。
“寂寥的意识就在这儿。”祁岁往洞里扔了块石子,没听到落地声,“筒子楼是我的意识体,但七楼是他的囚笼。你以为他死了?不,载体不会真的死亡,只是意识被‘岁怨’分解成碎片,存放在这些缝隙里。”
辞年突然抓住他探向洞口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你故意让他说‘没有其他亲人’,就是在确认他的载体属性。”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极淡的嘲弄,“只有纯粹的容器才能成为完美的存放地,没有多余的记忆干扰,就像老槐树只认元祈的血。”
祁岁反手扣住他的小臂,两人的力气撞在一起,发出骨骼摩擦的轻响。
“我找了你四年,辞年。”他的拇指按在对方手腕内侧的动脉上,那里的跳动比常人慢半拍,是分裂体特有的频率,“你以为逃得掉?从你带走半片木人的那天起,就注定要回到这里。”
洞口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响动,像是有人在里面翻动纸张。
辞年松开手,从怀里掏出那半片刻着眼睛的木人,扔进洞里。
黑暗中立刻亮起两点微光,是木人瞳孔的颜色,紧接着,寂寥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飘出来,带着被水泡过的黏腻感:“祁岁……蛋糕里的杏仁……和老槐树的花……味道一样……”
“他在回忆被寄生的过程。”祁岁弯腰盯着洞口,里面的微光正顺着红绳往上爬,像两条发光的血管,“‘岁怨’的原料里有槐花粉,所以载体的意识会自动关联老槐树的记忆。就像元祈的心脏记得镰刀的疤痕,寂寥的意识也记得蛋糕的味道。”
辞年突然用匕首割断铁环上的红绳。绳子落地的瞬间,整栋筒子楼剧烈摇晃起来,七楼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像是寂寥的意识在囚笼里冲撞。“你不敢让他出来。”辞年的刀尖抵住祁岁的喉结,距离皮肤只有半寸,“载体死亡后,意识会成为意识体的一部分,你怕他反噬筒子楼,就像怕我吞噬你的本体。”
祁岁的喉结动了动,没躲。反社会人格者的对峙从不需要废话,就像两只狼盯着同一块肉,谁先露怯谁就会被撕碎。“我需要他体内的‘岁怨’样本。”他的指尖划过辞年握刀的手背,那里有块淡青色的胎记,和老槐树洞里的青苔颜色一样,“你分裂出去的时候带走了最初的配方,我得重新调配。”
洞口的微光突然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浓烈的杏仁味。辞年猛地后退半步,看见祁岁的袖口渗出暗红色的液体,正顺着手指滴进洞里——那是从思惠血里带出来的“岁怨”残留,此刻正被洞口的意识体吸进去,发出滋滋的腐蚀声。
“你在喂食他。”辞年的声音冷了下来,“用其他载体的血液强化他,让他成为对抗我的武器。”
“不,是在唤醒他。”祁岁抬起手,袖口的血迹在月光下泛出金属般的光泽,“寂寥说过他没有其他亲人,其实是‘岁怨’吞噬了他的记忆。但载体的本能不会消失,就像他的身体记得七楼的位置,他的意识也记得被你藏起来的配方。”
筒子楼的摇晃突然停了,七楼传来一声沉闷的落地声。祁岁走到楼梯口,看见寂寥的“影子”正趴在扶手上,左腿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腐肉剥落的地方露出森白的骨头,上面缠着半根红绳——是刚才被割断的那根,不知何时缠到了他的骨头上。
“他出来了。”辞年跟上来,匕首在手里转了个圈,“载体意识具象化,说明筒子楼的秩序开始崩溃。就像民国十七年的旱灾,王地主以为能掌控佃户,结果粮仓塌了。”
寂寥的影子慢慢抬起头,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两个黑洞,里面淌出杏仁味的液体。“祁岁……辞年……”他的声音像是从两个不同的喉咙里挤出来的,“你们都在……木偶里……”
祁岁突然笑了,笑声在楼梯间撞出回音,惊得墙壁上的“037”刻痕渗出更多血珠。“他认出我们了。”他转头看向辞年,眼底闪过一丝疯狂,“载体能感知到存放物的关联,他体内的‘岁怨’记得你的气息,就像记得我的一样。”
辞年没说话,只是把那尊嵌着心脏的木人扔向寂寥的影子。影子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接住,槐木与白骨接触的瞬间,发出烧焦的味道,木人胸口的“元”字突然亮起红光,照得影子的胸腔位置透出一个模糊的轮廓——是半颗正在跳动的心脏,外面裹着一层透明的膜,膜上布满血管状的纹路,和老槐树的根须一模一样。
“那是寂寥的原始心脏。”祁岁的声音有些发紧,“‘岁怨’没有完全吞噬它,就像没有完全吞噬元祈的心脏。载体的特殊性就在这里,他们的身体会保护最核心的部分,作为存放物的容器。”
影子突然朝七楼飘去,速度快得像道风。辞年立刻追上去,祁岁紧随其后。
生锈的楼梯在两人脚下发出痛苦的呻吟,每一步都带出一串血珠,滴在台阶上汇成细小的溪流,顺着栏杆往下淌,像筒子楼在流血。
七楼的走廊弥漫着福尔马林的味道,和祁岁十七岁时的解剖室一模一样。寂寥的影子趴在701的门把手上,正在用力转动——那是祁岁曾经的房间,里面还放着没吃完的蛋糕,上面的奶油已经发黑,爬满了槐木纤维。
“他想进去拿配方。”辞年按住刀柄,指节泛白,“你把最初的‘岁怨’藏在了蛋糕里,就像太爷爷把心脏藏在槐木里。”
祁岁没说话,只是盯着那扇门。门板上有块深色的印记,是当年寂寥摔断腿时撞的,现在那印记正慢慢变红,像伤口在渗血。“他的意识正在恢复记忆。”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兴奋,“载体的本能会引导他们找到存放物的源头,就像我总能找到你,无论你逃到哪里。”
门“吱呀”一声开了,里面的蛋糕突然炸开,黑色的奶油溅得满墙都是,露出里面嵌着的半张纸——是“岁怨”的配方,上面的字迹被腐蚀得模糊不清,只有最后一行能看清:“需载体心头血一滴,与槐木心粉末同煮……”
寂寥的影子扑向那张纸,却在触碰到的瞬间发出惨叫。他的身体开始冒烟,白骨逐渐被黑色奶油覆盖,像被“岁怨”重新吞噬。辞年突然抓住祁岁的手腕,把他往门里拽:“进去!配方上有我的血痕,只有你的意识能中和腐蚀。”
祁岁被拽进门的瞬间,闻到了熟悉的味道——是老槐树开花时的甜香,混着福尔马林的刺鼻味,和十七岁解剖父亲时闻到的一模一样。他看着寂寥的影子在眼前崩溃,黑色的奶油里浮出半颗心脏,上面有镰刀划的疤痕,正滴着暗红色的血,落在配方纸上,晕开了被腐蚀的字迹。
“原来你把我的血掺进了配方。”辞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玩味,“所以我才会被筒子楼吸引,就像飞蛾扑向火焰。”
祁岁转头看向他,两人的目光在满是奶油的房间里相撞,像两束冰冷的光。“从分裂出你的那天起,我们就是一体的。”他的指尖划过辞年的喉结,那里的皮肤很烫,像揣着一颗槐木心,“你逃不掉,就像元祈逃不掉槐树的记忆,寂寥逃不掉‘岁怨’的控制。”
寂寥的影子彻底消失了,只留下半颗心脏在地上跳动。辞年弯腰捡起心脏,发现上面的疤痕正慢慢变淡,像要和他掌心的胎记融合。“他成了新的槐木心。”他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一种解脱,“载体最终都会成为存放物的一部分,就像我最终会回到你身边。”
祁岁没接话,只是走到窗边。月光从窗帘缝隙钻进来,照在满墙的黑色奶油上,显出无数细小的纹路,像老槐树的年轮,一圈圈绕着房间中央的蛋糕,最终汇聚成两个字——“祁岁”。
“筒子楼在确认归属。”他轻声说,指尖在墙上的字痕里划动,“意识体需要宿主的认可,就像老槐树需要元祈的心脏才能存活。”
辞年走到他身边,把那颗心脏递过去。祁岁接过时,指尖碰到他的,两人都没缩手。这一次的触碰没有试探,像两滴终于汇合的血,在彼此的皮肤上留下灼热的温度。
“接下来做什么?”辞年的声音很轻,像在说一个秘密。
祁岁看着窗外的老槐树,枝桠在月光下扭曲成诡异的形状,像无数只伸向天空的手。“去找下一个载体。”他笑了笑,眼底闪过一丝疯狂,“筒子楼需要更多意识来填充,就像老槐树需要更多血来滋养。而你,”他转头看向辞年,指尖按在对方胸口,“会帮我,对吗?”
辞年没回答,只是举起匕首,在自己手背上划了一刀。血珠滴在祁岁的手背上,慢慢渗进去,留下一个淡红色的印记,像老槐树洞里的红绳。反社会人格者的同盟从不需要承诺,就像两只狼决定一起狩猎时,只需要交换一个眼神。
楼下传来新的脚步声,很轻,带着犹豫,像是新的住户搬进了筒子楼。祁岁和辞年对视一眼,同时笑了。
游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