筒子楼的滴水声在后半夜突然变了调。
不再是细密的针扎声,而是变成了钝重的敲击,像有人用指甲盖反复叩击生锈的铁皮。辞年站在三楼楼梯口,看着扶手表面的锈迹被水珠冲刷出沟壑,暗红色的水痕顺着栏杆往下淌,在二楼转角处汇成一小滩,映出他眼底冷白的光。
“他们在026。”祁岁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潮湿的水汽。他刚从七楼下来,袖口还沾着没擦干净的黑色奶油,混着福尔马林的味道,像块浸了药的抹布。
辞年没回头,只是用匕首刮了刮栏杆上的锈屑。铁屑簌簌落在鞋尖,和昨晚石板下的血珠颜色相近。“心理医生,两个孩子。”他屈起指节敲了敲墙壁,“026的墙是空的,隔音差,刚好方便听墙根。”
祁岁走过来,指尖划过“037”刻痕旁边新渗出的血珠。那血珠顺着墙缝往下爬,在“026”的门牌号下方积成一小团,像被什么东西吸住了似的,迟迟不肯滴落。“林墨,三十四岁,主攻儿童创伤后应激障碍。”他忽然念出一串信息,像是凭空从空气里抓出来的,“两个孩子叫林深、林浅,五岁,三个月前被福利院送来,档案里写着‘父母双亡,有自残倾向’。”
辞年挑眉:“你查过了?”
“筒子楼会告诉我想知道的。”祁岁笑了笑,指腹按在“026”的门牌上。铁皮门牌突然发烫,烫得他指尖泛起一层白雾,“意识体对新的意识波动很敏感,尤其是……”他顿了顿,看着门牌边缘渗出的血丝,“尤其是带着‘伤’的意识。”
门内传来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人在搬家具。紧接着是孩子的哭声,很压抑,像被捂住了嘴,断断续续地撞在门板上,震得门牌上的血丝微微晃动。
“林深在哭。”祁岁侧耳听了听,“他在怕墙角的阴影,那阴影里有根槐木刺,是昨晚寂寥的影子留下的。”
辞年摸向口袋里的木人。“元祈”木人表面的刺又长长了些,扎得掌心发麻。他忽然想起祁岁说的“载体随存放物变形”,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腕——那里的皮肤下隐隐透出青黑色的纹路,像槐树根须在皮下生长。
“他们会是好容器吗?”辞年的声音很淡,像在讨论天气。
“得看‘岁怨’喜不喜欢。”祁岁转身靠在栏杆上,月光照在他半边脸上,显出一种近乎病态的苍白,“心理医生的共情能力强,意识边界薄弱,容易被侵入。至于孩子……”他看向门内,那里的哭声突然停了,“他们的灵魂还没长结实,就像没干透的槐木,最适合雕刻。”
门“咔哒”一声开了条缝。
一只苍白的手伸出来,把一个垃圾袋放在门口。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很整齐,却在虎口处留着一道浅浅的疤痕——是手术刀划的,角度很刁钻,不像意外。
“林墨。”祁岁突然开口,声音温和得像春风,“需要帮忙吗?看你们搬了不少东西。”
门内的手顿了顿,接着,门缝被拉开,露出一张清瘦的脸。林墨戴着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很亮,却在看向他们时飞快地闪过一丝警惕。“谢谢,不用了。”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书卷气,目光在辞年手里的匕首(他大概以为是水果刀)和祁岁袖口的污渍上扫了一圈,“我们住026,刚搬来,以后是邻居了。”
“我叫祁岁,住037。”祁岁指了指旁边的门,笑容恰到好处,“他是辞年,住我对门。”
辞年没说话,只是盯着林墨身后的黑暗。那里站着两个孩子,穿着一模一样的灰色卫衣,低着头,看不清脸,只有露在外面的脚踝上缠着纱布,纱布边缘渗出淡淡的血渍。
“这是林深和林浅。”林墨侧身挡住孩子们,语气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们怕生。”
“没关系。”祁岁往前走了半步,恰好能看见孩子们攥紧的拳头——他们的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渗出血珠,滴在地板上,瞬间被什么东西吸了进去,“我们也不常出门,住在这里的人都这样,喜欢安静。”
林墨的眼神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点了点头:“那……不打扰了。”
门关上的瞬间,辞年突然抓住祁岁的手腕。“他在撒谎。”辞年的指尖按在祁岁的脉搏上,那里的跳动和门内某个角落的频率重合了,“他的病历是伪造的,三个月前他不在福利院,在精神病院——治疗反社会人格障碍。”
祁岁反手握住他的手,把他的指尖按在门板上。门板很烫,像贴着一块烧红的铁,“筒子楼不会说谎。”他看着门板上渗出的血丝慢慢汇成一个“伤”字,“他的意识里有把手术刀,沾着和老槐树洞里一样的血。”
门内,林墨靠在门上,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
林深和林浅缩在墙角,正用指甲抠地板上的裂缝。裂缝里渗出暗红色的黏液,沾在他们的指甲上,发出滋滋的响声。“叔叔,他们身上有木头味。”林浅突然开口,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和梦里的树味道一样。”
林深没说话,只是把妹妹的手按在自己掌心。他的掌心有块月牙形的疤痕,是上周用碎玻璃划的,此刻那疤痕正泛着青黑色,像有什么东西在皮下蠕动。
林墨从医药箱里拿出碘伏,蹲下来给孩子们擦手。“别乱说话。”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在这里要乖乖的,像在医院里一样,知道吗?”
孩子们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盯着他虎口的疤痕。那疤痕在灯光下泛出淡淡的红光,像条细小的蛇,正顺着皮肤往手腕爬。
门外,祁岁看着门板上的“伤”字慢慢淡去,忽然笑了。“他在怕我们。”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槐木屑,撒在门垫上,“但不是怕我们的人,是怕这个。”
木屑落在门垫上,立刻开始冒烟,发出刺鼻的味道,和“元祈”木人被灼烧时的味道一模一样。
辞年看着那些木屑变成灰烬,眼底闪过一丝冷光:“他认识‘岁怨’。”
“不止认识。”祁岁捡起一片灰烬,那灰烬在他掌心慢慢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影,是林墨的轮廓,“他身体里有‘岁怨’的残留,比思惠的血还浓。”
门内传来玻璃杯破碎的声音。紧接着是林墨压抑的呵斥声,和孩子们突然拔高的尖叫——那尖叫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兴奋的尖锐,像两把小刀子,狠狠扎在筒子楼的神经上。
祁岁的瞳孔微微收缩。“有意思。”他舔了舔唇角,看着门板上重新渗出的血丝,“他们的‘伤’不是自己划的,是‘岁怨’在刻标记,就像老槐树在树干上刻年轮。”
辞年转身往037走。“明天送点吃的过去。”他的声音从楼梯口飘过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蛋糕,加槐花粉的那种。”
祁岁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十七岁那年,父亲的解剖台上也摆着一块蛋糕,奶油已经发黑,里面嵌着半颗心脏。他低头笑了笑,指尖在门板上轻轻敲了敲,像在给新邻居打招呼。
门内的尖叫突然停了。
……………………
第二天下午,祁岁敲响了026的门。
他手里提着一个蛋糕盒,盒子上系着红绳,红绳上沾着几根槐木刺。阳光透过筒子楼的天窗照进来,在红绳上折射出细碎的光点,像撒了把碎玻璃。
门开了,是林深。
男孩仰着头,露出一张过分苍白的脸。他的眼睛很大,瞳孔是浅灰色的,像蒙着一层雾,直勾勾地盯着祁岁手里的蛋糕盒,没说话。
“送你们的。”祁岁蹲下来,把蛋糕盒递过去,笑容温和,“刚烤的,加了杏仁粉,很香。”
林深的视线落在红绳上,突然伸手抓住绳子,用力扯了扯。红绳上的槐木刺扎进他的掌心,他却像没感觉似的,只是盯着刺尖渗出的血珠——那血珠滴在蛋糕盒上,瞬间被吸收了,留下一个暗红色的小点,像颗眼睛。
“林深!”林墨从屋里走出来,脸上带着歉意,“说了不要随便拿别人的东西。”他想把林深拉开,手指却在碰到男孩手腕的瞬间顿住了——林深的手腕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圈红痕,和红绳的纹路一模一样。
“没关系,小孩子嘛。”祁岁把蛋糕盒塞进林深手里,目光越过林墨,看向屋里的林浅。女孩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把小刀,在削一块槐木——那槐木的形状很像只手,指节处缠着红绳。
“谢谢。”林墨的声音有些不自然,他侧身挡住祁岁的视线,“快进来坐吧,喝杯水。”
祁岁走进屋,目光飞快地扫过四周。屋里很整洁,家具都是旧的,墙角却堆着几个没打开的箱子,箱子上贴着“市精神病院”的标签。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混着淡淡的杏仁味,和“岁怨”的味道很像。
“林浅在做什么?”祁岁的视线落在女孩手里的槐木上。那槐木表面已经被削得很光滑,指尖处却隐隐透出红色,像有血在里面流动。
“她在做手工。”林墨的语气有些紧张,他走过去想把槐木拿走,林浅却突然尖叫起来,死死抱住槐木,像护住什么宝贝。
“别动她的‘朋友’。”祁岁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奇异的穿透力,“载体和存放物会产生羁绊,就像孩子离不开玩具。”
林墨的身体僵了一下,猛地转头看向祁岁,眼神里充满了震惊。“你……”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祁岁笑了笑,没接话,只是看向林深。男孩正蹲在茶几旁,盯着那个蛋糕盒,手指在盒子上轻轻敲击,频率和老槐树心的跳动完全一致。
“打开看看吧。”祁岁说,“特意加了你们可能喜欢的东西。”
林深抬头看了看林墨,见他没反对,慢慢解开了红绳。蛋糕的奶油是黑色的,上面用白色奶油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笑脸的眼睛却是用两颗暗红色的珠子做的——那是用槐木心磨成的珠子,泡过“岁怨”的血。
“这是什么?”林墨的声音有些发紧,他的指尖不小心碰到了珠子,瞬间像被烫到似的缩了回去。
“杏仁味的糖珠。”祁岁看着林深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糖珠,“孩子们应该会喜欢。”
林深没说话,只是用指甲抠下一颗糖珠,放进嘴里。他的咀嚼声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像在嚼骨头。
林浅突然停止尖叫,她抬起头,脸上沾着槐木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蛋糕上的另一颗糖珠,嘴角慢慢咧开,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他们好像很喜欢。”祁岁端起水杯喝了一口,目光落在林墨虎口的疤痕上。那疤痕在灯光下泛出淡淡的红光,里面似乎有东西在动,“你们以前也吃过杏仁味的东西吗?比如……蛋糕?”
林墨的手猛地一抖,水杯里的水洒出来,落在地板上,瞬间被吸了进去,留下一个深色的印记,像块水渍,却在慢慢蠕动,变成一只眼睛的形状。
“不记得了。”林墨的声音有些发颤,他避开祁岁的目光,看向窗外,“我们以前住在乡下,没吃过这么好的蛋糕。”
“乡下?”祁岁笑了笑,“是城西的精神病院吧?那里的围墙外种着很多老槐树,开花的时候,杏仁味能飘满整个院区。”
林墨猛地站起来,椅子被他撞得向后滑了很远,撞在墙角的箱子上,发出“哐当”一声响。箱子裂开一条缝,露出里面的东西——是一叠病历,最上面的一张写着“林墨,反社会人格障碍伴妄想症,曾试图用手术刀解剖病友”。
“你到底是谁?”林墨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恐惧,他的手悄悄摸向口袋,那里似乎藏着什么东西。
“邻居啊。”祁岁的语气很轻松,他看着林深又抠下一颗糖珠,喂给林浅。女孩张开嘴,牙齿上沾着暗红色的粉末,像刚喝过血,“只是对‘同类’比较敏感而已。”
“同类?”林墨的脸色变得惨白,他后退一步,撞到了林浅的沙发,“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祁岁没说话,只是指了指蛋糕。林深和林浅正在瓜分那块蛋糕,黑色的奶油沾得他们满脸都是,露出底下的蛋糕胚——那蛋糕胚里嵌着无数细小的槐木刺,像一根根骨头,扎在奶油里。
“载体的身体会渴望存放物。”祁岁的声音很轻,像在说一个秘密,“就像你渴望手术刀,渴望解剖时的快感,那是‘岁怨’在引导你,引导你成为更好的容器。”
林墨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口袋里的东西似乎在发烫,烫得他指尖微微颤抖。“你胡说!”他嘶吼道,“我不是容器!他们也不是!”
“是吗?”祁岁看着林浅手里的槐木。那槐木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一只完整的手,五指张开,指节处缠着的红绳渗出血珠,滴在地板上,和刚才水杯洒出的水渍汇成一片,变成一只更大的眼睛。
“她的‘朋友’在长大。”祁岁的目光落在那只槐木手上,“就像你身体里的‘岁怨’在长大,等它长到足够大,就会彻底吞噬你的意识,让你成为它的傀儡。”
林墨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手术刀,刀尖对着祁岁,眼神里充满了疯狂。“你到底想干什么?”他的声音在发抖,“是你把‘岁怨’带进来的?是你害了我们?”
祁岁没躲,只是看着他手里的手术刀。刀身上沾着一层淡淡的血迹,那血迹的颜色和“037”刻痕的颜色一模一样。“我只是在帮你们。”祁岁的声音很平静,“帮你们完成‘蜕变’,就像完成一场仪式。”
“仪式?”林墨的情绪更激动了,他的刀尖微微颤抖,几乎要碰到祁岁的皮肤,“什么仪式?解剖我们的仪式吗?就像你解剖你父亲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