煎蛋的焦香混着米粥的热气漫在空气里,祁岁用筷子把蛋黄戳得稀烂,橙黄的浆液漫过瓷盘边缘,像摊开的一小片晚霞。
他忽然停下动作,目光落在桌面那道被划痕盖得模糊的“思惠”上,指尖无意识地蹭过木纹里的污垢。
“小时候住这栋楼的人,好像都比现在正常点。”他含着半口粥说话,声音有点闷,“那时候三楼的王婶总给我送腌黄瓜,五楼的赵爷爷会教我修收音机,不像现在,隔壁039号的窗帘半年没拉开过,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三个月,没人愿意掏维修费。”
辞年正用勺子刮着碗底的粥粒,闻言抬了抬眼。晨光顺着他的睫毛滑下来,在眼下投出浅淡的阴影,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正常?”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尾音微微上扬,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嘲讽,“王婶的腌黄瓜里掺过老鼠药,想毒死她丈夫的私生子;赵爷爷修收音机时,总偷拆邻居家的零件。你所谓的正常,不过是他们藏得比现在的人好。”
祁岁笑了,把嘴里的粥咽下去,拿起纸巾慢条斯理地擦着嘴角:“你倒是记得清楚。”他顿了顿,视线飘向窗外,晾衣绳上的猫尸已经被收走了,只剩下空荡荡的绳子在风里晃悠,像根没绷紧的琴弦,“但思惠不一样。”
这个名字一出口,空气好像凝滞了半秒。辞年握着勺子的手指微微收紧,骨节泛出浅白,却没说话,只是低头继续刮着碗底,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祁岁没看他,自顾自地往下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那时候你还没搬来,就我一个人住。思惠住对门,总在早上敲我的门,端着碗热粥或者两个馒头进来,站在门口盯着我吃完才走。”
他的指尖在桌面上画着圈,圈住那两个模糊的字:“她会哄我,说‘岁岁快吃,吃完了姐姐带你去公园喂鸽子’。其实我知道,老太太不让她跟我玩,可她总偷偷跑过来,口袋里装着奶糖,糖纸在阳光下亮晶晶的。”
辞年终于抬起头,目光落在祁岁脸上。对方的侧脸在晨光里显得很柔和,连眼角那颗小小的痣都像是被镀上了层暖光,这副样子和平时那个叼着烟讨论猫尸里的石子的人判若两人。
“她还会给我讲故事。”祁岁的声音轻了些,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说她以后要当护士,穿白大褂,戴蓝口罩,给生病的人打针。她总说‘岁岁要好好吃饭,长壮点,不然以后容易生病’,现在想想,她的声音挺好听的,像收音机里的播音员。”
辞年把空碗推到一边,从烟盒里抽出根烟,却没点燃,只是夹在指间转着玩。“然后呢?”他问,声音听不出情绪,“她不是把你锁在阁楼三天吗?就因为你偷拿了她的护士资格证,想帮她藏起来,不让她被那个喝醉的继父抢走。”
祁岁的手指猛地顿住,脸上的柔和瞬间褪去,只剩下惯常的冷漠,像被打碎的玻璃重新拼回锋利的形状。“我那是帮她。”他扯了扯嘴角,笑意却没到眼底,“那个老东西想撕了她的证,逼她去工厂做工。我把证藏在阁楼的地板缝里,她找不到,就以为是我故意弄丢的。”
他记得很清楚,阁楼里没有窗户,只有一盏昏黄的灯泡悬在房梁上,亮了三天三夜。思惠每天只从门缝里塞进来一块干硬的馒头,说“你不把证交出来,就别想出来”。黑暗里能听到楼下她继父的打骂声,还有她压抑的哭声,像只被捂住嘴的猫。
“后来证找到了吗?”辞年忽然问,指尖的烟转得更快了些。
“找到了。”祁岁拿起桌上的苹果核,捏在手里慢慢碾碎,果肉和籽混着汁水从指缝漏出来,“她自己在床底下找到的,大概是被风吹进去的。但她没放我出来,直到第四天早上,我听见楼下传来救护车的声音,还有警察的脚步声,才有人撬开阁楼的锁。”
他低头看着掌心里的黏腻,忽然笑了,笑声很轻,带着点奇异的愉悦:“她继父死了,被人用斧头劈了头,就倒在客厅的茶几旁边,血溅得满墙都是。思惠坐在门槛上哭,手里还攥着我的那块馒头,说‘岁岁你饿不饿’。”
辞年终于点燃了烟,烟雾在他眼前散开,模糊了他的表情。“你知道是谁干的。”他说,不是疑问,是陈述。
“阁楼的地板缝里,除了证,还有半片带血的衣角。”祁岁摊开手心,对着光看那些红色的痕迹,像在欣赏一幅精致的画,“是思惠最喜欢的那件碎花衬衫,她总说穿着像春天的花。”
他记得那天走出阁楼时,阳光刺得眼睛生疼。思惠扑过来抱住他,身上有股铁锈味,她的指甲缝里嵌着暗红的血垢,却还在发抖,说“岁岁别怕,坏人死了”。
“后来呢?”辞年的声音很沉,烟蒂在烟灰缸里摁灭时,发出轻微的碾压声。
“她去自首了,说是防卫过当。”祁岁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那扇破了角的窗户,风灌进来,吹得他的衬衫猎猎作响,“但我知道不是。那个老东西当时喝醉了,瘫在沙发上像堆烂泥,她是蹲下来,一斧头一斧头慢慢劈下去的,就像在剁肉馅。”
他想起思惠被警察带走时的样子,穿着囚服,头发剪得很短,路过他身边时,忽然停下来,偷偷塞给他一颗奶糖。还是原来的牌子,橘子味的,糖纸在阳光下亮得晃眼。
“她说‘岁岁要好好吃饭’。”祁岁转过身,看向辞年,眼底闪着某种兴奋的光,像发现了新的猎物,“可是,她又回来了。”
辞年走到他面前,伸手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领,指尖划过他颈侧的皮肤,带着烟草的凉意。“或许吧。”他说,目光落在祁岁的唇上,那里还残留着苹果的甜涩,“但她比我们蠢,做了坏事总要找理由,要么说是防卫,要么说是为了别人,不像我们——”
他凑近了些,呼吸混着烟味喷在祁岁的脸上:“我们只为了自己高兴。”
祁岁仰头看着他,忽然踮起脚,吻住了他的唇。带着烟味的吻很凶,像在撕咬,又带着点奇异的温柔。他能感觉到辞年的手掐住了他的腰,力道很大,像是要把他嵌进自己的骨血里。
分开时,两人的呼吸都有些乱。祁岁舔了舔唇角,那里被咬出了点血珠,甜腥味在舌尖弥漫开来。“你说,思惠算不算我们的‘前辈’?”他笑着问,眼睛亮得惊人,“她可比我们早好几年,就懂得怎么处理那些碍眼的东西。”
辞年低头,用拇指擦去他唇角的血迹,动作很轻,眼神却像淬了冰:“她不够彻底。”他说,“留着你这个目击者,还跑去自首,太蠢了。”
“但她给我留了念想啊。”祁岁抓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那里的心跳很稳,带着点凉意,“比如这两个字,比如阁楼的黑暗,比如带血的衣角。这些不都是很好的素材吗?”
他想起昨晚在藤椅上的痛感,后背的压痕现在还在隐隐作痛,和当年阁楼地板硌着骨头的感觉很像。但不一样的是,这次身边有辞年,有个人能和他一起数地下室的骨头,一起猜测张老太儿子的死法,一起在这样的早晨里,分享一盘焦糊的煎蛋。
“走吧。”辞年松开手,转身拿起外套,“去地下室看看那支钢笔,说不定能写出新故事。”
祁岁跟在他身后,走过客厅时,又看了一眼桌面那道模糊的“思惠”。阳光已经移开了,那两个字陷在阴影里,像沉在水底的石头。
他忽然觉得,小时候那些所谓的“邻里和睦”,不过是场精心编织的骗局。王婶的腌黄瓜,赵爷爷的收音机,还有思惠的热粥和奶糖,底下都藏着腐烂的根,只是那时候的他太蠢,只看到了浮在表面的甜。
还好现在有辞年。
两人走下楼梯时,正好遇见张老太的儿子从楼上下来。男人的眼睛通红,身上有股酒气,看见他们时,眼神躲闪了一下,脚步匆匆地往楼道口走。
祁岁看着他的背影,忽然笑了,凑到辞年耳边低语:“你看,他的鞋带松了,像不像上吊时会断掉的绳子?”
辞年握住他的手,指尖用力捏了捏:“三天后,我们就知道了。”
地下室的门吱呀作响地打开,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混着泥土和铁锈的气息。辞年打开手电筒,光柱扫过堆在角落里的杂物,落在那个落满灰尘的木箱上。
祁岁蹲下身,打开箱子,里面除了些旧书和破布,还有那支钢笔。银色的笔身已经氧化发黑,笔尖确实弯了,像只折断的鸟喙。
他拿起钢笔,对着光看,忽然笑了:“你说,用它来写张老太儿子的结局,会不会很合适?”
辞年蹲在他身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慢慢削着一根木棍,动作很专注:“可以试试。”他说,“不过得先找到墨水,或者——”
他抬起头,眼神在黑暗里亮得惊人:“用别的东西代替也可以。”
祁岁看着他手里的小刀,刀刃在光柱下闪着冷光,忽然想起思惠那把带血的斧头。原来有些东西是会传承的,比如黑暗里的杀意,比如对“素材”的偏执,比如身边这个能一起走向深渊的人。
他把钢笔塞进口袋,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先不修了,等我们的赌约有了结果再说。”
辞年也站起来,扔掉手里的木棍,伸手搂住他的腰,在他耳边呵气:“好啊。”
地下室的黑暗像潮水一样涌过来,将两人包裹其中。外面的麻将声、评剧声、邻居的笑骂声,都被厚厚的墙壁挡在了外面,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和黑暗里悄然滋长的、对下一个“素材”的期待。
祁岁靠在辞年怀里,听着他的心跳,忽然觉得,比起小时候那碗带着虚假暖意的粥,还是现在这样好。有疼痛,有血腥,有坦诚的恶意,还有一个能和他一起,把这栋楼里的故事写得淋漓尽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