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的霉味里混进了新的气息。不是泥土的腥,也不是铁锈的冷,是某种柔软的、带着体温的皮毛味——来自祁岁怀里的白狐。
那狐狸眼睛亮得很,琥珀色的瞳孔在昏暗中缩成细缝,鼻尖湿漉漉地动着,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呼噜声,像台没上油的小马达。祁岁用旧毛巾裹着它,指尖划过那身雪白发亮的毛时,狐狸忽然抬爪勾住他的手腕,肉垫粉粉的,却带着点不容错辨的力道。
“捡它的时候,正摁着三楼那只黑猫的脑袋往花盆里按。”祁岁低头笑了笑,声音撞在潮湿的墙壁上,溅起细碎的回音,“王婶养的那畜生,前阵子思惠继父的事你还记得吧?警察翻遍后山都没找着全尸,后来在猫窝里扒出半块带戒指的指骨。现在更疯了,偷遍了整栋楼,昨天还叼走张老太的银镯子,藏在思惠门口的石阶缝里,跟埋赃物似的。”
辞年正用布擦着墙角的铁链,上次捆那个骚扰楼下寡妇的醉汉时,链环上沾了不少泥,现在擦开了,露出底下暗沉的锈红。闻言他抬眼,手电筒的光柱扫过狐狸的脸,小家伙忽然龇了龇牙,露出尖尖的犬齿,倒像是在示威。
“它爪子上有血。”辞年的目光落在狐狸前爪的肉垫缝里,那里嵌着点暗红,“不是猫的。”
祁岁把狐狸放在木箱上,小家伙立刻支棱起耳朵,尾巴蓬松地扫了扫,带起一阵细小的灰尘。“刚才在李叔家窗台抓的。”他掰开狐狸的嘴,舌尖果然沾着点碎肉,“他家晒的腊猪耳,那猫前半夜刚偷过,狐狸追过去的时候正啃得欢呢。”
狐狸像是听懂了,忽然歪过头,用脑袋蹭祁岁的手背,喉咙里的呼噜声更响了。这副乖巧样子,倒和刚才摁着黑猫打的凶性判若两狐。
“猫才不是好东西。”祁岁指尖戳了戳狐狸的鼻尖,忽然想起思惠继父没出事前,那公猫总跟着老东西后面转,老东西打思惠的时候,它就蹲在旁边舔爪子,眼睛亮得像淬了毒的玻璃珠。
后来老东西失踪那天,有人看见猫叼着块带血的布,往后山跑。“吃人的畜生,养不熟的。”
狐狸像是应和他,忽然竖起尾巴,冲着地下室门口的方向哈了口气。
那里的阴影里,不知什么时候蹲了只瘦骨嶙峋的黑猫,正是王婶养的那只公猫的崽,嘴角还沾着点可疑的油光,此刻正绿幽幽地盯着他们,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
“滚。”辞年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种让人心头发紧的冷意。黑猫僵了僵,尾巴猛地炸开,爪子在地上刨出细碎的土渣,它前爪边还丢着半块偷来的肥皂,显然是刚得手的赃物。僵持片刻,终究没敢上前,只是往后缩了缩,隐进更深的黑暗里。
狐狸得意地晃了晃尾巴,转身跳进祁岁怀里,用脑袋拱他的下巴。祁岁被它蹭得发痒,笑着挠它的下巴:“比那两只食人魔识相多了。”
“它偷腊肉的时候,张老太儿子就在屋里喝酒。”辞年放下铁链,走到木箱边翻找着什么,“窗户没关严,我看见他盯着黑猫看了半天,手里的酒瓶捏得发白——上周他刚丢了工资,据说是被猫叼走埋在花坛里,等发现时早泡烂了。”
祁岁抱着狐狸站起身,小家伙忽然从他怀里挣出来,三两下蹿到地下室深处的土坑边——那是他们埋“废料”的地方,上次埋了思惠继父那枚带血的皮带扣,金属边缘还沾着点干枯的皮肉。狐狸扒拉了两下土,忽然叼出个东西跑回来,放在祁岁脚边。
是枚生锈的铜扣,看样式像是旧军装上衣的。
“这是……”祁岁捡起铜扣,指尖蹭过上面的锈迹,忽然想起张老太总念叨她丈夫以前是当兵的,“她老头的?”
辞年走过来,接过铜扣在手里掂了掂:“上次埋东西的时候,没看见这个。”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狐狸亮晶晶的眼睛上,“它鼻子挺灵,比那两只偷东西的猫强。”
狐狸像是听懂了夸奖,又往祁岁怀里钻,爪子不小心勾住他的衬衫,撕开个细小的口子。祁岁没恼,反而笑了:“你看,它还知道帮我们找东西,哪像那两只猫,只会偷。”
‘‘那母猫呢?”辞年忽然从工具箱里拿出副小巧的皮绳,不知是以前做什么用的,磨得油光发亮。他蹲下身,示意祁岁把狐狸递过来,小家伙倒也乖,任由辞年把皮绳系在它脖子上,还主动抬了抬爪子,像是在配合。
“死了。"辞年拍了拍狐狸的背:“让它做点事。”,小家伙立刻从他掌心跳下去,在地下室里蹿了个来回,尾巴扫过堆在角落的破布,扬起一阵灰。‘‘被公猫咬死的。"
祁岁靠在木箱上,看着狐狸矫健的身影,忽然想起思惠以前说过,狐狸是山里的精怪,记仇,也记恩。那时候他总不信,觉得畜生哪有那么多心思,现在看来,倒是比那两只食人猫靠谱些——至少它分得清该咬谁。
“张老太儿子的鞋带,明天该松了。”祁岁忽然开口,声音轻飘飘的,像地下室顶上悬着的那盏破灯泡,“上次看见他用鞋带捆酒瓶,打了七个死结。那黑猫偷他钱那天,他追着猫打,结果摔断了腿,现在走路还瘸着呢。”
辞年正用小刀削着根细木签,闻言抬了抬眼,木签的尖端在灯光下闪着冷光。“狐狸能咬开三个。”他把木签递给祁岁,上面刻着几道浅浅的槽,“剩下的,用这个。”
祁岁接过木签,指尖顺着那些凹槽摸下去,忽然笑了:“你是想让它……”
“让它在他喝醉时,把猫偷藏的银镯子叼到他床头。”辞年打断他,目光落在那只正追着自己尾巴转圈的狐狸身上,“等他醒了,就叼着这木签蹭他的脸,让他看看猫藏的好东西。”
狐狸像是听懂了,忽然停下动作,歪着头看他们,尾巴尖轻轻晃了晃。
祁岁把木签塞进狐狸颈间的皮绳里,小家伙立刻蹦跳着跑开,在地下室里撒欢似的跑了两圈,又叼着木签跑回来,放在辞年脚边,喉咙里发出邀功似的呼噜声。
“比那两只猫懂事。”辞年弯腰摸了摸它的头,狐狸舒服地眯起眼,露出粉粉的肚皮。这副温顺样子,倒和刚才摁着黑猫打的凶性判若两狐。
祁岁忽然想起思惠继父下葬那天,那只黑猫蹲在坟头,它的“好孩子″嘴里叼着朵白色的纸花,尾巴扫过墓碑上的照片,像是在挑衅。思惠当时脸白得像纸,攥着她的手直抖,指甲几乎嵌进她肉里。现在想来,那两只畜生怕是早就知道埋的只是个空棺材。
“黑猫刚才在门口盯着狐狸的影子。”祁岁忽然开口,目光投向地下室门口的黑暗,“它该知道,偷了不该偷的东西,总有报应。”
辞年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忽然伸手揽住祁岁的腰,把他往自己怀里带了带。狐狸被挤在中间,不满地喵呜了一声,却没挣扎,反而蜷起身子,把脑袋埋进祁岁的臂弯。
“明天让王婶亲眼看见,她养的两只食人猫偷了多少赃物。”辞年的呼吸落在祁岁颈侧,带着点烟草的凉意,“她总说猫通人性,那就让她看看,她这两‘通人性’的畜生,藏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
祁岁笑了,低头吻了吻狐狸的耳朵,小家伙抖了抖,蹭得他下巴发痒。“然后呢?”他问,声音里带着点期待,像个等着看烟花的孩子。
“然后把铜扣放在张老太儿子的枕头底下。”辞年的指尖在他后背划着圈,那里的旧伤还没好透,是上次帮他处理醉汉时被酒瓶砸的,“让她以为,是老头看不过眼,回来指证了。”
狐狸忽然从祁岁怀里挣出来,叼着木签往地下室门口跑,跑到阴影处又停下,回头看他们,像是在催促。
“看来它等不及了。”祁岁推了推辞年的肩膀,两人跟着狐狸往门口走,铁链在地上拖出哗啦的声响,像谁在身后敲着破锣。
走到楼道里,声控灯依旧没亮,黑猫不知躲去了哪里,只有狐狸的爪子踩在台阶上,发出轻微的哒哒声。张老太家的门还虚掩着,里面的哭声停了,换成了压抑的咳嗽,像破旧的风箱在扯动。
“它知道该怎么做。”辞年看着狐狸蹿上三楼,灵巧地钻进王婶家的窗缝,消失在黑暗里,“比我们想的聪明。”
祁岁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忽然想起小时候思惠总说,他眼里的光太野,像没驯好的狼崽子。那时候他不懂,只觉得饿,觉得冷,觉得这世上没什么值得留恋的。直到遇见辞年,遇见这只狐狸,才明白——野有什么不好?至少不用对着吃人的畜生装和善。
“猫今晚该倒霉了。”祁岁忽然笑出声,声音在空荡的楼道里格外清晰,“等狐狸把赃物都扒出来,王婶就算想护着,邻居们也容不下这只食人贼了。”
辞年握住他的手,指尖冰凉,却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道。“那我们就把猫窝里的指骨挖出来,放在王婶的菜篮子里。”他顿了顿,目光投向张老太家虚掩的门缝,“让她看看,自己养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两人慢慢往楼上走,脚步声和远处狐狸偶尔传来的低呜混在一起,像首不成调的曲子。祁岁摸了摸口袋里那枚生锈的铜扣,忽然觉得,这栋楼里的故事,有了这只狐狸,该会干净得多。
毕竟,比起那些藏污纳垢的人和吃人的猫,一只活得坦荡的狐狸,才更配当这混沌里的清道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