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的霉味被夜风卷走了些,混进楼道里张老太家飘来的草药味。辞年的指尖还停留在祁岁后背的旧伤上,那里的皮肤比别处更薄,像层绷紧的纸,稍微用力就能戳破。
“指骨上的戒指,内侧刻着‘李’字。”辞年忽然开口,声控灯在他们头顶闪烁了两下,昏黄的光落在他睫毛上,投下片阴翳,“思惠继父姓李,可张老太的丈夫,退伍证上也是这个姓。”
祁岁怀里的狐狸忽然抖了抖,喉咙里发出细弱的呜咽。他低头看时,小家伙正用爪子扒拉着他的袖口,指甲尖蹭出几道白痕。
“张老太的老头,二十年前就说是进山采药摔死了。”祁岁忽然想起思惠说过的话,那姑娘总爱在晒被子的时候跟他念叨楼里的旧事,“尸体没找着,王婶说看见过狼叼着条军绿色的裤子从后山跑下来,裤脚还缠着块带血的绷带。”
辞年的手顿了顿,转而捏住祁岁的手腕。他的指腹有层薄茧,蹭过祁岁腕骨时带着点粗糙的痒。“李老头失踪那天,有人看见思惠继父在楼道里烧纸,纸灰里混着颗军装纽扣。”辞年的声音很平,像在说件无关紧要的事,“跟狐狸叼出来的铜扣,样式一样。”
狐狸像是听懂了,忽然从祁岁怀里跳下去,顺着楼梯往上蹿。三楼王婶家门口的石阶缝里,它前爪扒拉了两下,竟拖出根锈迹斑斑的针——那是以前纳鞋底用的铁针,针尖上还挂着点暗红色的纤维,看着像军装布料。
“王婶以前是裁缝。”祁岁蹲下身,看着狐狸把针推到他脚边,“思惠说她年轻时候在供销社裁衣服,后来跟张老太的老头好过一阵子,被李老头撞见过。”他忽然笑了,指尖戳了戳狐狸的耳朵,“你说这楼里的事,是不是比后山的坟头还挤?”
辞年没说话,只是抬头看了眼四楼的窗口。那里黑沉沉的,像只睁着的瞎眼。李叔家的腊猪耳还挂在窗台,夜风一吹,晃悠着撞在玻璃上,发出轻响。狐狸忽然弓起身子,冲着四楼的方向龇牙,尾巴炸得像团雪。
“李叔的爹,当年是派出所的联防队员。”辞年的目光落在那扇窗户上,“张老太的老头失踪后,是他经手的案子,最后定的是野兽袭击。”他顿了顿,忽然从口袋里摸出个东西——是枚银戒指,戒面坑坑洼洼的,内侧隐约能看见个“李”字,“刚才在土坑底摸的,压在皮带扣下面。”
祁岁接过戒指时,指尖忽然抖了抖。这枚戒指,他见过。思惠继父喝醉了打思惠的时候,总爱把这戒指褪下来攥在手里,说这是他“拿命换来的宝贝”。有次思惠被打得流鼻血,他帮着送药,亲眼看见那戒指内侧的字——跟张老太相册里她丈夫穿军装的照片上,领口的纽扣样式,一模一样。
“所以李老头不是摔死的。”祁岁把戒指塞进狐狸颈间的皮绳里,小家伙立刻用爪子按住,喉咙里发出呼噜声,“是被思惠的继父杀的?”
辞年的手电筒忽然照向五楼的水箱。那里的铁皮早就锈穿了个洞,狐狸顺着墙壁上的排水管蹿上去,前爪伸进洞里扒拉了两下,竟拖出块破烂的军牌。上面的名字被磨得看不清,只剩个模糊的“李”字。
“水箱里有骨头。”辞年的声音从楼下传来,他不知什么时候搬了把梯子靠在墙上,“上次修水管的时候看见的,被水泥封在箱底,露出来的半截,上面有牙印。”
狐狸叼着军牌跳下来,正落在祁岁怀里。小家伙用脑袋蹭他的下巴,鼻尖湿漉漉地扫过他的喉结。祁岁忽然想起王婶养的那只公猫,前阵子总往水箱上蹿,每次下来都满嘴腥味。那时候他只当是猫在抓老鼠,现在想来,怕是在啃那些没被水泥封牢的碎骨。
“思惠继父的指骨,为什么会在猫窝里?”祁岁忽然问。他的声音有点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勒住了喉咙,“警察说没找着全尸,可猫窝里的指骨,戴着戒指——那戒指不是该在土坑里吗?”
辞年没回答,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半片带血的猫毛,毛色漆黑,跟王婶家的公猫一模一样。“公猫死了。”辞年把塑料袋递给祁岁,“刚才在水箱后面发现的,脖子被拧断了,肚子里全是碎肉,有块带着戒指的划痕。”
狐狸忽然冲着二楼寡妇家的方向叫了两声。
那寡妇上个月被醉汉骚扰时,祁岁和辞年曾把人捆在地下室。当时那醉汉嘴里胡言乱语,说看见过王婶半夜在后山埋东西,手里还提着把沾血的柴刀。
“王婶的柴刀,刀把上有两个指印。”辞年忽然想起什么,拉着祁岁往地下室走。铁链旁边的木箱里,他翻出个用布包着的东西——正是那把柴刀,布上的血迹早就发黑,可凑近了闻,隐约能闻到股腊味,跟李叔家晒的腊猪耳一个味道。
“李老头是王婶杀的。”祁岁的指尖抚过刀把上的指印,大小正好能对上王婶那双常年做家务的手,“思惠继父只是帮着埋尸,王婶用戒指收买他。后来他想独吞那戒指,王婶就让公猫杀了他——猫是通人性的,你喂它什么,它就帮你咬谁。”
狐狸忽然叼着军牌往张老太家跑。虚掩的门缝里,张老太正坐在床边翻相册,相册上的男人穿着军装,领口的铜扣在照片里闪闪发亮。小家伙把军牌放在她脚边,忽然抬起头,冲着相册龇了龇牙。
张老太的哭声猛地拔高,像被踩住尾巴的猫。她颤抖着捡起军牌,指腹抚过上面模糊的“李”字,忽然抓起床头的拐杖往门外冲。拐杖砸在王婶家的门上,发出咚咚的响,夹杂着她嘶哑的叫喊:“是你杀了他!我看见你把他推进水箱了!你用柴刀劈他的手,他戴戒指的那只手!”
楼道里的灯忽然全亮了。声控灯被震得一直亮着,惨白的光线下,王婶家门口的石阶缝里,狐狸正叼着银镯子往外拖。张老太的儿子从四楼冲下来,他喝醉了,走路摇摇晃晃,看见银镯子时忽然红了眼——那是他给母亲买的生日礼物,被猫偷了后,老太太哭了整整三天。
“是黑猫偷的!王婶养的猫!”男人一脚踹开王婶家的门。公猫的尸体从门后滚出来,肚子里的碎肉溅在地上,其中一块沾着的戒指,正闪闪发亮。王婶瘫在地上,嘴里念叨着“不是我”,可她的手却在发抖,指甲缝里还嵌着点水泥渣——跟水箱底的水泥一个颜色。
狐狸忽然跳上窗台,冲着围观的邻居叫了两声。它颈间的皮绳晃了晃,军牌和铜扣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张老太举着军牌冲过去,拐杖砸在王婶背上,发出闷响:“你说他是狼叼走的!你说他活该!你这个毒妇!”
祁岁靠在地下室门口,看着楼上乱成一团。辞年从后面抱住他,下巴搁在他肩上,呼吸里的烟草味混着狐狸的皮毛香,竟压过了楼道里的血腥味。“思惠该醒了。”辞年轻声说,“一个全新的她。”
果然,三楼传来开门声。思惠站在门口,脸色苍白,手里攥着张纸——那是祁岁早上塞给她的,上面写着王婶让公猫偷东西栽赃她的事。小姑娘看见楼下的情景,忽然笑了,眼泪却顺着脸颊往下掉,像断了线的珠子。
狐狸跑过去,用脑袋蹭她的裤脚。思惠蹲下身,摸着它雪白的皮毛,声音轻得像羽毛:“我就知道,山里的精怪是记仇的。”
地下室的霉味又漫了上来,混着楼上的哭喊和警笛声。祁岁回头看辞年,对方正看着他笑,眼里的光野得很,像小时候在后山遇见的狼,凶狠,却独独对他露出柔软的肚皮。
“还有李叔。”祁岁忽然想起什么,指尖划过辞年的手背,“他晒的腊猪耳,用的是去年冬天死在楼道里的流浪狗的肉。王婶帮他处理的,用的就是那把柴刀。”
辞年握住他的手,往地下室走。铁链拖在地上的声音,像在为楼上的闹剧伴奏。“狐狸已经去了。”他低头吻了吻祁岁的发顶,“它把李叔藏在床底的狗肉账本,叼到了警察的警车上。”
狐狸从外面跑回来,跳进祁岁怀里。小家伙的爪子上沾着点墨汁,是账本上的字迹晕开的。它用脑袋蹭祁岁的下巴,喉咙里的呼噜声像台上了油的小马达,温顺得不像话。
地下室的灯忽明忽暗,照亮了墙角的铁链和木箱。祁岁看着怀里的狐狸,忽然觉得这霉味里的新气息,不止是皮毛香,还有点别的什么——像是积压了二十年的秘密,终于被阳光晒透的味道。
“以后这楼里,该干净了。”祁岁说。
辞年嗯了一声,从背后抱住他。两人的影子被灯光投在墙上,像棵纠缠在一起的树,根须深深扎进这栋楼的泥土里,吸取着那些腐烂的养分,却长出了片干净的叶。
狐狸忽然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在昏暗中亮得很,像两颗看透了所有肮脏的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