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的霉味里忽然掺进点别的腥气。辞年松开祁岁时,指尖在他后颈的疤痕上停了停——那是去年冬天被李叔家的狗咬伤的,当时思惠吓得直哭,还是辞年按住疯狗的脑袋,用砖砸碎了它的天灵盖。
“李叔藏账本的铁盒,锁眼里塞着半截狗牙。”辞年忽然开口,手电筒的光扫过墙角的木箱,里面除了柴刀,还有堆生锈的铁件,“上个月修水管时看见的,他总爱在半夜往水箱里扔骨头,说是给山神上供。”
祁岁弯腰摸出块带齿痕的碎骨,指尖碾过上面的裂痕:“王婶帮他处理狗肉那天,思惠在阳台收衣服,听见他们吵架。李叔说‘那老东西的肉比狗肉腥’,王婶骂他‘吃相别太难看’。”他忽然笑了,把碎骨丢给狐狸,“原来他们早把李老头的骨头混进狗骨堆里了。”
狐狸叼着碎骨往楼梯口跑,尾巴扫过祁岁的脚踝时带着点湿意。辞年忽然拽住祁岁的手腕往地下室深处走,铁链在地面拖出刺耳的响,像有人在暗处磨牙。最里面的隔间里堆着半人高的杂物,辞年踹开个破旧的衣柜,里面竟挂着件军绿色的旧外套,肘部磨出了破洞,纽扣只剩两颗——跟狐狸叼出的铜扣一模一样。
“李老头的军装。”辞年的手指戳了戳衣摆的血渍,那暗红色早就发黑发硬,“王婶说当年送过他块布料补袖口,现在看来,是补在了这破洞上。”他忽然低头咬住祁岁的耳垂,声音混着呼吸蹭在皮肤上,“你说,是不是该让这衣服的主人,亲自来认认?”
祁岁没说话,只是反手扣住辞年的后颈。两人的呼吸在昏暗中撞在一起,带着地下室特有的潮湿,却烧得像团火。狐狸从外面跑回来,嘴里叼着串钥匙,是张老太挂在门后的那串,其中一把黄铜钥匙上还缠着根红绳——思惠说过,那是李老头退伍时带回来的,能打开供销社的仓库。
“供销社的仓库,二十年前烧死过个售货员。”祁岁忽然想起王婶闲聊时的话,指尖在钥匙上的红绳结上打转,“说是晚上盘点时走了水,尸骨都烧成了灰。但思惠她妈临死前说,那天看见张老太的老头从仓库后门跑出来,衣服上全是火。”
辞年的手电筒照向衣柜深处,那里有个暗格,里面藏着个铁皮罐。打开时一股焦味涌出来,里面竟是半块烧焦的布料,上面还粘着颗烧变形的纽扣——跟军装上的样式别无二致。
“李老头杀了售货员。”辞年把布料抖开,焦脆的碎片落在地上,“张老太帮他藏了证据,王婶撞见了,就用这事要挟李老头跟她好。后来李老头想摆脱她,她就干脆下了死手。”他忽然笑了,指腹蹭过祁岁腕骨上的红痕,“这楼里的人,手里都沾着点不干净的东西。”
祁岁低头看狐狸,小家伙正用爪子扒拉衣柜腿,那里的木板松动了,露出个黑黢黢的洞。辞年伸手进去摸,摸出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面是半包没吃完的老鼠药——包装上的字迹早就模糊,但祁岁认得,这跟去年毒死三楼张大爷的老鼠药是一个牌子。
“张大爷是被他儿子毒死的。”祁岁忽然想起楼里的流言,“他儿子赌钱欠了债,想拿老人的抚恤金还账。张大爷不肯,半夜就被发现死在被窝里,嘴角挂着白沫。当时警察来查,李叔说看见张大爷自己买过老鼠药,说是要毒蟑螂。”
辞年把老鼠药丢进木箱,铁盒碰撞的声音在地下室里荡开:“李叔收了张大爷儿子五千块,帮他做了伪证。那笔钱,后来变成了思惠继父赌桌上的筹码——他总爱在牌桌上炫耀,说自己有个‘穿官衣的靠山’。”
狐狸忽然发出尖锐的叫声,从祁岁怀里跳下去,顺着楼梯往上冲。四楼李叔家门口的腊猪耳还在晃,小家伙却径直扑向门底的缝隙,爪子往里扒拉着,竟拖出根带血的麻绳——那是去年冬天绑流浪狗用的,绳结上还沾着点狗毛,跟祁岁后颈疤痕的形状能对上。
“李叔的爹当年定案时,收了张老太的金镯子。”辞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不知何时摸了把匕首在手里,刀刃在昏暗中闪着冷光,“王婶说看见张老太半夜往联防队送过东西,用红布包着,沉甸甸的。”
祁岁忽然笑出声,弯腰抱起扑回来的狐狸:“那金镯子,后来被思惠继父偷去当了,换了钱去买酒。张老太发现后,拿着拐杖追了他半条街,嘴里喊着‘那是用我男人的命换来的’。”
辞年的匕首忽然插进衣柜的锁孔,咔嗒一声挑开了暗锁。里面是个旧木箱,打开时迎面扑来股尸臭——里面竟塞着具干瘪的猫尸,脖子被拧成了麻花,正是王婶养的那只公猫的母亲。
“三年前王婶的猫生崽,只活了一只。”祁岁摸着狐狸的背,小家伙的毛都炸了起来,“思惠说王婶把其他死胎埋在了后山,埋的时候嘴里念叨着‘跟那老东西作伴去’。现在看来,是埋在了这箱子里。”
辞年从猫尸肚子里掏出个东西——是枚生锈的铜扣,跟李老头军装上的一模一样,只是上面沾着点暗红色的肉泥:“公猫从小就被喂人肉长大。王婶教它认李老头的气味,也教它认思惠继父的气味。这畜生比人懂事,喂它什么,就替你咬什么。”
狐狸忽然跳下地,冲着地下室的通风口龇牙。那里的铁网早就锈烂了,辞年伸手扯开时,里面掉出个布包,散开的瞬间滚出堆骨头,小指骨上还套着个银戒指,内侧刻着个模糊的“赵”字——那是二楼赵老头的名字,去年冬天说是煤气中毒死的,死的时候手里还攥着张欠条。
“赵老头欠了思惠继父的赌债。”祁岁捡起银戒指,上面的刻痕被磨得快要看不清,“思惠说她继父总在半夜敲赵老头的门,骂他‘老赖皮’。有天早上赵老头就死了,门窗都从里面锁着,警察说是意外。”
辞年用匕首拨开骨头堆,露出张揉烂的欠条,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欠款人是赵老头,而收款人那里,赫然写着李叔的名字:“李叔替思惠继父逼债,用煤气管道做了手脚。赵老头死前挣扎时碰倒了煤炉,正好烧了欠条,也烧了他自己。”
狐狸忽然发出呜咽声,往祁岁怀里缩。通风口外传来警笛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楼下。楼上的哭喊声混着警察的呵斥声涌进来,祁岁却忽然觉得很安静——安静得能听见辞年的心跳,隔着衬衫贴在他后背上,沉稳得像埋在地下的钟。
“该收尾了。”辞年的匕首在手里转了个圈,刀尖指向楼梯口,“张老太的儿子喝醉了打警察,王婶趁乱往水箱里跳,被铁架勾住了衣服,露出来的后腰上有个枪伤疤痕——那是当年李老头失踪时,有人听见后山响过枪声,联防队说是猎人走火。”
祁岁低头看怀里的狐狸,小家伙的爪子上沾着点水泥灰,是刚才扒水箱时蹭到的。它忽然舔了舔祁岁的手腕,那里有块淡粉色的疤痕,是去年被李叔推下楼梯时擦破的。
“李叔推我的那天,手里拿着根铁棍,说是我偷了他家的腊猪耳。”祁岁的声音很轻,像在说别人的事,“其实是他自己把腊猪耳丢进了水箱,想让骨头混进李老头的尸骨里,彻底毁了证据。”
辞年忽然笑了,伸手捂住祁岁的眼睛。地下室的门被撞开时,警察的脚步声涌进来,手电筒的光在黑暗里乱晃,照亮了墙角的铁链和木箱里的柴刀,却照不进两人交握的手影里。
“他们只会看见群狗咬狗。”辞年的呼吸落在祁岁的耳廓上,带着点铁锈味的温柔,“张老太疯了,王婶畏罪自杀,李叔袭警,又犯了那么多事,被判死刑,思惠继父的尸骨混在水箱里,赵老头的债烂在骨头堆里——没人会知道是谁把这些线串起来的。”
祁岁反手抓住辞年的手腕,指腹碾过他虎口的刀茧。外面传来狐狸的叫声,那是小家伙在跟警察撒娇,用它无辜的琥珀色眼睛,看着这群来收拾残局的人。
“思惠该搬走了。”祁岁说,“这楼里的霉味,她闻够了。”
辞年嗯了一声,指尖在他后颈的疤痕上画着圈:“我在城郊给她找了间带院子的房子,种满了她喜欢的向日葵。”
地下室的灯彻底灭了。外面的警笛声渐渐远去,楼里的哭喊变成了死寂。祁岁靠在辞年怀里,听着他胸腔里的心跳,忽然觉得这霉味里长出的干净气息,不止是阳光晒透秘密的味道,还有点别的——像是两株从腐土里钻出来的植物,终于在黑暗里缠上了彼此的根。
狐狸从外面跑回来,跳进祁岁怀里时,爪子上沾着点新鲜的泥土。那是后山的土,带着点松针和野菊的香。
“它去过后山了。”祁岁摸着小家伙的毛,“把那些藏在树洞里的证据,都挖出来给警察了。”
辞年的手穿过祁岁的腋下,握住他的手。两人的指尖都沾着点什么——是铁锈,是泥土,是陈年的血渍,混在一起,倒像是种全新的颜料,涂满了这栋楼的过去。
“以后这楼里,就剩我们了。”辞年说。
祁岁笑了,往他怀里缩了缩。黑暗里能听见狐狸的呼噜声,像台小马达,不知疲倦地转着。远处的天边泛起点鱼肚白,第一缕阳光正从通风口钻进来,落在他们纠缠的影子上,像给这棵长在腐土里的树,镀上了层金边。
狐狸忽然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在晨光里亮得惊人。它看了眼相拥的两人,又看了眼通风口外的天,喉咙里发出声轻软的呜咽,像是在为这栋楼的过去,唱支送别的歌。
而地下室的霉味,终于在晨光里渐渐淡去,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和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他们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