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的时候,筒子楼门口的泥地泛着湿冷的光。
祁岁是第一个听见动静的。
他正趴在005房间的窗台上,手指逗着窗沿上栖息的麻雀,那鸟儿蹦跶着啄他指尖的碎面包屑,忽然扑棱棱飞走了。
楼下传来拖沓的脚步声,混着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说话声,像两滴水珠落进同一个瓷碗里,分不清彼此。
“来了。”祁岁对着空气说,指尖还悬在半空,刚才被鸟啄过的地方有点痒。
辞年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手里拿着块刚磨好的刀片,正用布慢悠悠地擦着。
“听见了。”他的声音很淡,目光越过祁岁,望向窗外那两个正抬着行李箱往楼里走的身影,“一对。”
祁岁转过身,看见那对双胞胎站在楼道口,正仰头打量这栋白得晃眼的楼。
两人都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瘦高个,连额前碎发的弧度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左边那个嘴角有颗痣,右边那个没有。
他们的行李箱看起来很沉,轮子在水泥地上碾出刺耳的声响,可两人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带着点和这栋楼格格不入的漠然。
“看着就很有趣。”祁岁笑了,眼睛亮起来,像发现了新玩具的孩子。
他快步走出房间,辞年跟在他身后,手里的刀片已经收进了口袋,指尖还残留着金属的凉意。
双胞胎看见他们,停下了脚步。有痣的那个先开了口,声音有点哑:“我们找房子。”
“都空着。”辞年指了指二楼的走廊,“随便挑。”
没痣的那个忽然笑了笑,目光扫过楼梯扶手上新打磨的木头,又落在祁岁腕骨那道红痕上,眼神像探照灯一样,带着点审视的意味。“听说这里……出过事?”
祁岁歪了歪头,没说话。辞年靠在楼梯扶手上,指尖敲了敲木头:“以前的事,烧了。”他指了指楼下空地那堆还没烧干净的灰烬,“现在很干净。”
有痣的那个低头踢了踢行李箱,轮子发出咔哒一声响。“多少钱?”
“看着给。”辞年说。
这个答案让双胞胎愣了一下。没痣的那个挑了挑眉,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抛给祁岁。是枚生锈的硬币,边缘还沾着点暗红色的污渍,像干涸的血。“够吗?”
祁岁接住硬币,捏在指尖转了转,金属的凉意透过皮肤渗进来。他抬头时,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够。”
双胞胎选了三楼的008房间,就在楼梯口对面,和祁岁的005房间遥遥相对。他们收拾东西的时候没关房门,祁岁搬了把椅子坐在二楼楼梯口,支着下巴往上看。
他看见有痣的那个从箱子里翻出一把折叠刀,仔细地摆在床头柜上,刀刃在光线下闪了闪。没痣的那个则在墙上钉钉子,动作利落,钉子入木的声音沉闷又规律,像在敲某种暗号。他们几乎不说话,却配合得默契,仿佛一个人脑子里想的,另一个人天生就懂。
“他们在藏东西。”祁岁忽然说。
辞年端着两碗刚煮好的面条走过来,放在楼梯口的台阶上。“嗯。”他应了一声,目光落在008房间床底下露出的一角黑色塑料袋上,“血腥味。”
祁岁吸了吸鼻子,好像真的闻到了什么。他拿起筷子,挑了根面条放进嘴里,慢慢嚼着:“你说,是藏了人,还是别的?”
“不重要。”辞年的面条里加了点辣椒,红油浮在汤面上,“反正都会烂在这楼里。”
祁岁笑出声,面条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他忽然觉得,这栋楼好像真的活过来了,那些空房间不再是冰冷的白墙,而是变成了一个个等待被填满的容器,装着秘密,也装着即将发酵的罪恶。
晚上的时候,三楼传来争吵声。声音不大,像被什么东西捂住了,断断续续地飘进005房间。祁岁正坐在书桌前翻一本旧相册,里面的照片早就泛黄模糊,他却看得很认真。
“在打架。”辞年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块沾了灰的布,刚擦完楼梯。
祁岁抬起头,侧耳听了听。有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还有压抑的闷哼,像骨头撞在墙上。“谁赢了?”
“没痣的。”辞年走到他身后,低头看那本相册。照片上是个穿碎花裙的女人,脸已经看不清了,“下手狠。”
祁岁翻过一页,是张集体照,一群人挤在筒子楼门口,笑得很灿烂。他用指尖点了点照片角落里一个模糊的身影:“以前这里也住过双胞胎,不过是姐妹。”
“嗯,”辞年的目光落在那个身影上,“后来被王婶的猫抓伤了脸,把猫炖了。”
祁岁笑了:“王婶哭得很伤心,第二天就把她们推下楼梯了。”
两人都没再说话,房间里只剩下翻页的沙沙声。三楼的争吵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拖拽重物的声音,地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祁岁合上书,走到窗边,看见没痣的那个正从楼梯口往下拖一个黑色的袋子,袋子很长,拖在地上留下一道深色的痕迹,像条蚯蚓。
有痣的那个跟在后面,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嘴角的痣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他们把袋子扔进了楼下的菜园,用锄头挖了坑,埋得很快,泥土被拍得严严实实,连草都重新铺了回去,看起来和周围没什么两样。
“动作挺快。”祁岁评价道,手指在窗玻璃上画着圈。
辞年走到他身边,看着那对双胞胎拍了拍手上的土,转身回了楼里,连头都没回。“比以前那些聪明。”他说。
祁岁忽然转头看他,眼睛在夜里亮得惊人:“我们要不要……帮帮他们?”
辞年看着他,眼底闪过一丝笑意,伸手捏了捏他的下巴,指尖的温度有点凉。“帮什么?”
“帮他们把痕迹弄干净啊。”祁岁的声音很轻,带着点天真,“你看,地上还有印子呢。”他指的是楼梯上那道深色的拖痕,在惨白的灯光下格外显眼。
辞年没说话,只是拉着祁岁的手往楼下走。他找了桶水,又拿了块抹布,递给祁岁。“你来。”
祁岁蹲在地上,认真地擦着那道痕迹,水流过地板,带着点腥味。双胞胎站在三楼的楼梯口看着他们,没说话,也没下来帮忙。有痣的那个手里把玩着一把刀,没痣的那个则靠着墙,目光落在祁岁腕骨的红痕上,和白天一样,带着点探究。
“谢谢。”没痣的那个忽然开口,声音比白天更低沉。
祁岁没抬头,只是笑了笑:“不客气。”
辞年靠在墙上,看着祁岁认真的侧脸,又看了看三楼的双胞胎,眼底没什么情绪。他知道,这只是个开始。就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总会荡开涟漪。这对双胞胎会带来新的故事,也许是和他们一样的冷漠,也许是更极端的疯狂,谁知道呢。
祁岁擦完最后一下,站起来,手里的抹布滴着水。他抬头看向三楼,对着双胞胎笑了笑,那笑容很干净,像个无害的孩子。“明天早上吃什么?”他忽然问辞年,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粥。”辞年接过他手里的抹布,“加了点楼下的野菜。”
祁岁眼睛亮了:“我喜欢。”
他们转身回了二楼,留下双胞胎站在三楼,看着楼梯上那片干净得发亮的地板,还有彼此脸上那道几乎一模一样的漠然。
005房间的灯亮了,窗户上映出两个依偎的身影。祁岁窝在椅子上,辞年坐在床边,手里拿着那本旧相册,慢慢地翻着。
“你说,他们明天会做什么?”祁岁问,声音有点含糊,他正用脸蹭着辞年的衣角。
“不知道。”辞年翻过一页,照片上的人笑得刺眼,“但肯定不会无聊。”
祁岁笑了,往他怀里靠了靠,听着窗外风吹过菜园的声音,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锄头撞击石头的闷响。他知道,那对双胞胎在加固那个坑。
真好啊,他想。这栋楼终于又热闹起来了。那些空房间,那些白墙壁,那些藏在木头缝里的秘密,终于有新的故事来填满了。
他闭上眼睛,感受着辞年指尖划过他后颈疤痕的触感,很轻,却带着让人安心的力度。明天会有粥,会有新的动静,会有看不完的好戏。
而他和辞年,会一直在这里看着。像两个耐心的猎人,守着自己的领地,等着猎物一步步走进来,然后,编织出更精彩的故事。
夜色渐深,筒子楼里静悄悄的,只有005房间的灯还亮着,像一只窥视着一切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