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修店的卷帘门只拉了一半,像道刻意压低的眉,得弯着腰才能钻进去。
雨雾刚散,潮气裹着机油混铁锈的味道扑面而来,呛得人鼻腔发紧。
墙上挂着的轮胎印着暗红的污渍,不规则地铺开,像谁被拖拽时溅上去的血,在昏暗中泛着黏腻的光。
老板是个瘸腿的老头,正蹲在地上擦扳手。
他背对着门口,佝偻的脊背像块被揉皱的旧布,瘸腿不自然地撇着,裤管在脚踝处堆出褶皱,露出双沾着油泥的解放鞋。
听见动静时,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进来的不是两个人,而是风卷进来的两片落叶。
“修东西?”他的声音比林述还哑,像是从生锈的铁管里挤出来的,带着金属摩擦的涩感。
祁岁没说话,只是往旁边挪了挪。他穿了件极白的衬衫,下摆扫过堆在地上的零件时,发出细碎的金属碰撞声。
领口本就敞着,这一动又扯开些,露出颈间精致的线条,锁骨在昏暗中陷成浅浅的窝,像盛着两汪深潭。
腕骨处的红痕被屋里的潮气浸得发亮。
“想问点事。”辞年开口时,老头才慢吞吞抬起头。他的眼睛浑浊得像蒙了层雾,眼白泛着黄,却在扫过辞年脸的瞬间猛地缩了缩,像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睫毛簌簌地抖了两下。
“我这只修车。”老头低下头,继续擦扳手。
抹布蹭过金属面,发出“刺啦刺啦”的响,尖锐得像指甲划过玻璃,刮得人耳膜发疼。
祁岁忽然笑了,声音脆得像玻璃珠落在瓷砖上,在这沉闷的空间里炸开。“我们想找个人。”他蹲下去,身体前倾,凑到老头面前,鼻尖几乎碰到对方的膝盖,呼吸拂过老头沾着机油的裤管,“听说您以前有个师父,是锁匠?”
老头的手顿了下,抹布“噗通”掉进旁边的机油桶里。
祁岁像是没看见,指尖在地上划着圈,慢悠悠地,圈住了块沾着红漆的碎布——那红漆的颜色、质地,都和辞年照片里的那块一模一样。
“早死了。”老头的声音发紧,喉结上下滚了滚,像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被烧死的。”
“真可惜。”祁岁的指尖挑起那块碎布,红漆蹭在指腹上,薄薄一层,像抹了层刚凝固的血。
“我们昨天看见两个人,拿着他的铁链呢。”他故意顿了顿,目光黏在老头的肩膀上,看着那处肌肉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还埋了根手指,指甲缝里有红漆,跟您这地上的一样。”
哐当一声,老头手里的扳手掉在地上,在水泥地上砸出个浅坑。
他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惊恐的光,瞳孔缩成针尖,像是被踩住尾巴的猫,浑身的毛都要竖起来了。“你看见什么了?”
“看见林肆埋东西啊。”祁岁歪着头笑,眼尾挑得更厉害了,露出截细腻的脖颈,“就是那个没痣的,他弟弟林述,嘴角有颗痣,长得可好看了。”他舔了舔唇角,刚才沾的红漆蹭在唇上,像抹了层劣质口红,艳得俗气又诡异,“他们还拿着把旧锁,说想配钥匙呢。”
老头忽然从地上爬起来,瘸腿在地上磕出噔噔的响,像根敲在铁皮上的钝棍。
他扑到墙角的铁皮柜前,手忙脚乱地翻找着,铁皮柜被拽得歪歪扭扭,螺丝都像是要松了,里面的零件滚了一地,发出哗啦啦的乱响。
祁岁看着他的背影,目光落在他的右手——缺了根小指,伤口很旧,疤痕像条蜷着的蚯蚓,丑陋地趴在指根处。
“找不到了……”老头的声音带着哭腔,翻东西的动作越来越快,像是要把柜子拆了,“早就找不到了……”
辞年这时才往前走了步,皮鞋踩在积着机油的地上,发出黏腻的“吱呀”声。
“您在找什么?”他的声音很淡,像块投入深潭的冰,却让老头瞬间僵住了,“找您师父剩下的那半截手指?还是找能打开那把锁的钥匙?”
老头猛地转过身,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像块被拧干的抹布,沟壑里还沾着没擦干净的油泥。“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不想干什么。”祁岁站起来时,“就是觉得林述那孩子可怜。”
他往门口走,故意让手腕上的红痕在老头眼前晃过,那道红在昏暗中格外扎眼,“他总攥着铁链发抖,好像被什么东西吓着了。您说,会不会是锁匠的鬼魂跟着他?”
老头的呼吸骤然变粗,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不可能……”他喃喃自语,眼睛直勾勾盯着祁岁的手腕,像是被吸住了,“那锁链早烧断了……”
“可它现在在林述手里啊。”祁岁已经走到门口,回头时阳光刚好落在他脸上,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红痕在光里泛着妖异的光,像条活过来的血线,“对了,您知道他埋的是谁的手指吗?”
老头没回答,只是死死盯着地上的碎布,嘴唇哆嗦着,像是在念什么咒语,又像是在祈祷。
祁岁笑着挥挥手,白衬衫的下摆扫过门框,留下道转瞬即逝的白影,快得像幻觉。
走出汽修店时,雨又开始下了,很小,像雾一样沾在皮肤上,凉丝丝的。
祁岁仰头让雨丝落在脸上,红痕被打湿后更亮了,像条镀了光的血虫。他忽然抓住辞年的手,指尖冰凉,带着雨水的湿意。
“你看他少了根手指。”他的声音里裹着兴奋的颤音,像个发现了新玩具的孩子,“红漆,铁链,断指……这故事越来越好玩了。”
辞年低头替他拢了拢领口,指尖擦过他泛着红的唇瓣——刚才沾的红漆还在,像点没擦干净的血。“林肆他们应该来了。”
他往筒子楼的方向偏了偏头,祁岁顺着看过去,果然看见林肆和林述正往汽修店走,林述手里还攥着那把旧锁,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骨突都清晰可见。
“躲起来看看。”祁岁拽着辞年钻进旁边的巷子,白衬衫的衣角扫过墙角的青苔,沾了点湿绿,像不小心蹭上的颜料。
巷子里堆着几个垃圾桶,腐臭味混着雨气,像坛发了霉的酒,呛得人发晕。
他们看见林述在汽修店门口停了停,手指反复摩挲着锁上的锈迹,指腹都快要磨红了,嘴角的痣红得快要滴下来。
林肆拽了他一把,他才低着头跟进去,铁链从袖口里滑出来半截,链环上的湿泥被雨水冲得发黑,像涂了层墨。
“你说老头会对他们做什么?”祁岁贴在辞年胸口,听着对方沉稳的心跳声,像打鼓一样,震得他耳膜发麻,“会不会也咬掉他们的手指?”
“不一定。”辞年的下巴抵着他的发顶,呼吸里带着淡淡的烟草味,混着雨气,格外好闻,“锁匠死的时候,有人看见老头从火场跑出来,手里攥着把钥匙。”
祁岁的眼睛亮了,像被点燃的火星,瞬间迸发出光。“钥匙?”
“嗯。”辞年的指尖划过他腕骨的红痕,轻轻碾了碾,感受着底下细腻的皮肤,“能打开那把锁的钥匙。”
巷子里的雨声忽然变大了,噼里啪啦打在垃圾桶上,像是在鼓掌,又像是在起哄。祁岁听见汽修店里传来争吵声,有林肆的低吼,像头被惹恼的野兽,有林述带着哭腔的辩解,还有老头嘶哑的叫喊,像是被踩碎的玻璃,刺耳又绝望。
“我们该进去了。”祁岁直起身时,白衬衫上的绿苔印子更明显了,他却笑得像偷到糖的孩子,眼睛弯成了月牙,“总不能让好戏少了观众。”
他们走进汽修店时,正看见老头扑向林述,手里举着把锤子,眼睛红得像要淌血,疯了似的。林肆把林述拽到身后,自己迎上去,胳膊被锤子砸中时闷哼了一声,却死死抓住老头的手腕,指节泛白得像要裂开,青筋都爆出来了。
“那是我师父的东西!”老头嘶吼着,唾沫星子溅在林肆脸上,“你们凭什么拿?!”
“它现在是我的!”林述忽然从林肆身后探出头,声音发颤却带着股狠劲,像只被逼急了的兔子,手里的旧锁被攥得咯咯响,“铁链是我捡的,锁也是我捡的!”他的目光扫过屋里溅得到处都是的红漆,忽然停在祁岁的白衬衫上——那里的黄渍和红漆印子,像幅扭曲的画,荒诞又刺眼。
祁岁忽然鼓起掌来,清脆的掌声在混乱里格外刺耳,像根针,刺破了紧绷的空气。
“说得好。”他走到林述面前,故意让手腕的红痕贴着对方的手背,感受到彼此皮肤的温度,“捡到的就是自己的,就像我捡到这道疤一样。”
林述的手抖了抖,旧锁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砸在人心上。
他的目光黏在祁岁的红痕上,像被磁石吸住的铁屑,挪不开眼,嘴角的痣红得像团火,烧得他脸颊发烫。
“你这疤……”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点迷茫,像迷路的孩子,“是怎么来的?”
“猜。”祁岁笑着往后退,撞进辞年怀里,白衬衫的后摆扫过对方的手背,留下点湿意,“猜对了就告诉你。”
老头还在挣扎,林肆死死钳着他的胳膊,额头上的青筋跳得厉害,像要破皮肤而出。辞年忽然抬脚,皮鞋碾过老头掉在地上的扳手,金属变形的“嘎吱”声让所有人都安静了,空气仿佛凝固了。
“钥匙在哪?”辞年的声音很淡,却像块冰砸进热油里,瞬间炸开,“不说的话,就让林肆把你的另一只手也砸断。”
老头的脸瞬间白了,像张泡了水的纸,毫无血色。他看着林肆眼里的狠劲——和那天埋手指时一模一样,冰冷又决绝,终于瘫软下去,嘴里嘟囔着:“在……在轮胎里……”
林肆没松手,只是朝林述偏了偏头。林述愣了愣,快步跑到墙角的轮胎堆前,手指在轮胎缝里摸索着,指尖都被硌红了。雨还在下,屋里的潮气越来越重,祁岁腕骨的红痕被蒸得发烫,像有蚂蚁在皮肤下游走,痒得他心里发慌。
“找到了!”林述忽然叫出声,手里捏着把铜钥匙,锈迹斑斑,却能看清上面刻着个歪歪扭扭的“锁”字,像是用指甲抠出来的。他跑到祁岁面前,眼睛亮得惊人,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你看!我找到钥匙了!”
祁岁刚要说话,却看见老头忽然从地上爬起来,抓起桌上的螺丝刀就往林述背后刺,动作快得像道影子。林肆的反应更快,猛地拽过林述,自己却没躲开,螺丝刀扎进他的胳膊,血瞬间涌出来,染红了灰色的袖口,像朵骤然绽放的红玫瑰。
“找死!”林述的眼睛红了,像被逼到绝路的狼,捡起地上的锤子就朝老头砸过去。
祁岁伸手拦住他,指尖按住他的手腕,红痕和对方的皮肤贴在一起,像两条纠缠的血虫,难分难解。
“别弄脏了他的血。”祁岁的声音很柔,却带着股冰冷的甜,像裹着糖衣的毒,“留着还有用呢。”
他看向林肆流血的胳膊,血珠顺着指尖往下滴,落在地上的红漆里,晕开好看的涟漪,“你看,多配这屋里的颜色。”
林述的呼吸越来越快,握着锤子的手在发抖,却没再往前冲。
他看着祁岁的眼睛,那里面映着自己的影子,还有点别的什么——像火,像冰,像能把人吞进去的深渊,黑沉沉的,看不清底。
辞年这时已经把老头捆了起来,用的是堆在角落里的铁链,和林述带来的那根一模一样,锈迹斑斑,带着股陈旧的血腥味。
老头在地上挣扎,嘴里骂着脏话,铁链拖过地板的声音,像锁匠死前的哀嚎,凄厉又绝望。
“现在怎么办?”林肆捂着流血的胳膊,声音有点发虚,失血让他脸色发白,却死死盯着祁岁,像是在提防什么洪水猛兽。
祁岁没理他,只是弯腰捡起那把铜钥匙,在手里转了个圈。
钥匙上的锈蹭在掌心,像层薄血,带着点涩感。“当然是去试试能不能开锁啊。”
他走到林述面前,把钥匙塞进对方手里,指尖故意划过他嘴角那颗红痣,感受到底下皮肤的温热,“去你家?”
林述的手抖得更厉害了,钥匙差点掉在地上,他慌忙攥紧,指节都泛白了。
他抬头看林肆,对方皱着眉,脸色难看,却没说不行。雨还在敲打着卷帘门,发出单调的“哒哒”声,屋里的血腥味混着机油味,像杯兑了血的酒,辛辣又刺鼻。
“好。”林述的声音很轻,却像根针,刺破了屋里紧绷的空气,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回去的路上,林肆走在最前面,胳膊上的血滴在积水里,晕开一朵朵小红花,很快又被新的雨水冲淡。林述走在中间,手里攥着钥匙和锁,指尖反复摩挲着钥匙上的“锁”字,指腹都快把锈磨掉了,嘴角的痣红得像要烧起来,烫得他心慌。祁岁和辞年跟在后面,祁岁的白衬衫被雨水打湿了大半,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的轮廓,腕骨的红痕在湿衣下若隐若现,像条活过来的血虫,随着他的呼吸轻轻起伏。
走到筒子楼门口时,祁岁忽然停下脚步,拽住林述的衣角。“你猜我这疤怎么来的?”他凑近对方耳边,声音带着湿气,像条小蛇钻进林述的耳朵,痒痒的,“是去年绑那个女人时,她用碎玻璃划的。”
林述的身体猛地僵住,手里的钥匙掉在地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他低头看着祁岁的手腕,红痕在雨里泛着妖异的光,忽然想起老头说的“锁匠喜欢用铁链锁人”。原来不是鬼魂,是和他们一样的人,一样藏着秘密,一样染着血腥。
“你……”林述的声音发颤,却没往后退,反而往前凑了凑,鼻尖几乎碰到祁岁的锁骨,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血腥味,“你也喜欢锁人?”
祁岁笑了,雨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混着点什么,让他的眼睛看起来湿漉漉的,像只被淋湿的猫。
他手里攥着一个铃铛,是林深和林浅的,这两个“岁怨"的容器最后设撑住,和他们的监户人林墨一起溺死在了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