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微光透过窗帘缝隙钻进来时,祁岁先醒了。他动了动手指,铁链顺着床单滑下几寸,发出轻微的摩擦声。腕上的红痕还在,只是没昨夜那么灼人,倒像是皮肤里长出来的纹路,和眉骨下那颗痣遥遥呼应。
辞年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衬衫已经换过,是件干净的白T恤,袖口挽到小臂,露出手腕上道浅疤——那是祁岁十四岁那年,用碎玻璃划的。他似乎没睡,指尖正轻轻拂过祁岁腕上的锁,动作轻得像在抚摸什么易碎品。
“醒了?”辞年抬眼,晨光落在他瞳孔里,冲淡了几分平日里的冷硬。他起身时椅子腿擦过地板,发出刺耳的响,惊得隔壁传来声细微的狐鸣。
祁岁没说话,只是看着他。床头柜上的白狐玩偶还在,绒毛被压得有些扁,倒和记忆里那只活物越来越像。他忽然想起昨夜最后那句问话,以及辞年笑着说“睡在隔壁”时的样子,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钝钝的疼,又带着点说不清的暖意。
辞年转身出去,没过多久就抱着只白狐进来,通体雪白,尾巴蓬松得像团云。琥珀色的眼睛里闪过丝警惕,随即又放松下来,用脑袋蹭了蹭辞年的手腕,发出委屈的呜咽。
“它记仇。”祁岁忽然开口,声音还有点哑。
辞年把狐狸放在床上,它立刻蜷到祁岁脚边,用鼻尖蹭他的脚踝,湿漉漉的,像在撒娇。“它比你听话。”他说着,从口袋里摸出把钥匙——是昨天从林肆那里拿的,黄铜质地,边缘被磨得发亮,正是锁着祁岁的那把。
钥匙插进锁孔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像根紧绷的弦终于断了。铁链松开的瞬间,祁岁下意识蜷了蜷手指,腕上的红痕失去束缚,反而更清晰地露出来,在晨光里泛着粉,像朵刚绽开的疤。
“不锁了?”祁岁看着他。
辞年没回答,只是俯身,用指腹轻轻揉了揉他手腕上被勒出的印子。“去见林肆他们。”他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去买份早餐,“有些账,该算算了。”
祁岁笑了,是那种没什么温度的笑,眼角微微上挑,露出眉骨下的痣,艳得有些危险。“算谁的账?”他明知故问,指尖已经摸到了床头那把藏着的小刀——是他昨夜趁辞年关窗时,从床板缝隙里摸出来的,刀柄还留着他的体温。
“他们的,还有我们的。”辞年说着,忽然抓住他的手腕,不是禁锢,而是轻轻握住。他的掌心很暖,和祁岁冰凉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林述手里有老头的日记,记着当年所有事。”
床上的白狐似乎听懂了“老头”两个字,喉咙里发出声低低的嘶吼,毛发微微炸开。祁岁低头摸了摸它的脑袋,动作意外地温柔。“它也该去。”他说,像是在说一个必须到场的证人。
两人出门时,走廊的灯泡终于彻底灭了,只剩下应急灯发出惨白的光,把墙壁上的霉斑照得像幅抽象画。林肆和林述就在楼梯口等着,前者靠着墙,指尖夹着支没点燃的烟,后者站得笔直,脸色苍白,眼下有很重的青黑,像是一夜没睡。
看到祁岁腕上空空如也时,林述的眼神闪了闪,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那里原本放着另一把备用钥匙,是老头生前给他的,说万一“那个疯病”犯了,就用这个锁上。
“钥匙呢?”林述的声音有点抖,目光在祁岁和辞年之间来回移动,像在确认什么。
辞年没理他,只是看向林肆。“日记带来了?”
林肆点点头,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个牛皮本子,封面已经泛黄,边角磨损得厉害。“在这。”他把本子递过来,目光落在祁岁脚边的白狐身上,眼神复杂,“它……”
“它叫岁安。”祁岁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这是他第一次叫出这个名字,从记事起,他就只叫它“狐狸”,仿佛多说一个字,都是对那段日子的背叛。
白狐像是听懂了,蹭了蹭他的裤腿,发出亲昵的呜咽。
林述的脸色更白了。岁安,岁安,这不就是老头以前总念叨的名字吗?他说那是他“早夭”的孙子,可林述见过照片,那孩子眉眼间,分明和祁岁有七分像。
进了林肆的房间,里面比祁岁那间干净些,却也带着股挥之不去的旧味。辞年把日记本摊在桌上,林肆拉了把椅子坐下,林述站在旁边,手指绞在一起,显得有些无措。
祁岁没坐,只是抱着岁安靠在窗边,白狐蜷在他怀里,尾巴圈住他的手腕,像是在代替那把消失的锁。他看着辞年翻开日记,泛黄的纸页上,是老头歪歪扭扭的字迹,墨迹晕开,像一片片干涸的血迹。
“1998年3月15日,今天把那孩子带回来了,长得真像……不能让他跑了,锁起来,锁起来才安全。”
“2005年6月2日,小岁又发病了,把镜子砸了,手上全是血,像他那个妈……真让人恶心。”
“2010年12月7日,林述来看我了,这孩子心善,可惜跟着我这种人……那把锁给他吧,万一我不在了,总得有人看着小岁。”
日记里的内容断断续续,充满了偏执和疯狂,却也拼凑出了真相——祁岁根本不是老太太领养的,而是他当年拐来的孩子,而林墨的姐姐,不仅撞见了挪用捐款,还发现了老头拐孩子的秘密,才被灭口。
“所以,你早就知道了?”林述忽然看向辞年,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想起这些年,辞年对老头那种近乎诡异的顺从,想起对方每次看祁岁的眼神,原来不是厌恶,是藏得极深的……占有。
辞年抬眼,目光冷得像冰。“知道又怎样?”他反问,指尖在“小岁又发病了”那行字上划了划,“在你拿着钥匙,看着他被锁起来的时候,你又在想什么?”
林述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个字。他确实知道,从看到那本日记开始就知道,可他不敢说,他怕老头,更怕祁岁身上那股随时会爆发的疯狂——就像怕一颗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炸的炸弹。
“林墨的姐姐,叫林晚。”祁岁忽然开口,怀里的岁安似乎被这两个字刺激到,轻轻咬了咬他的手指。“我见过她,在阁楼的窗户缝里。她给我送过一次糖,说等她攒够钱,就带我们一起走。”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可攥着狐狸爪子的手却在微微用力,指节泛白。“后来她就死了,老头说她是自己跳的海。”
“不是。”林肆接口,声音沙哑,“是那对夫妇推下去的,我在海边捡到过她的发夹,上面有他们的指纹。”他顿了顿,看向祁岁,“你烧仓库那天,我就在附近,我看到你进去的,也看到他们跑出来……我没拦你。”
房间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外的风声,和岁安偶尔发出的轻鸣。
祁岁忽然笑了,这次的笑里带着点释然,又有点疯狂:“那四年,你做了那么多事啊。″他看向辞年,眼底那片结了冰的湖像是彻底融化了,露出底下翻涌的火。“所以,我们都一样。”他说,“都藏着见不得光的秘密,都沾着别人的血。”
辞年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弯腰,在他额头上印下一个吻,和昨夜那个一样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不一样。”他说,声音低沉而清晰,“他们是罪有应得,我们……是活下来的人。”
活下来的人,不需要救赎,只需要彼此。
林肆看着他们,忽然把烟点上,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变得模糊。“日记你们留着吧。”他说,“那对夫妇已经被我送进去了,锁匠……”他顿了顿,“上个月在汽修店后面种菜,被自己埋的骨头绊倒,摔死了。”
像是命运的轮回,又像是迟来的报应。
林述还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把备用钥匙,指腹被磨得生疼。他看着祁岁腕上那道永远不会消失的红痕,忽然觉得那不是枷锁,而是勋章——是祁岁在地狱里爬了一圈,又活着回来的证明。
“对不起。”他低声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祁岁没理他,只是抱着岁安,跟着辞年往门口走。经过林述身边时,岁安忽然抬起头,冲着他龇了龇牙,露出尖尖的牙齿,像是在替它的主人,也替那个叫林晚的女孩,讨回一句迟到了太久的道歉。
走到楼梯口时,祁岁回头看了一眼。晨光已经洒满整个走廊,把墙壁上的霉斑照得像落了层金粉。林肆还在抽烟,林述低着头,手里的钥匙在晨光里闪着微弱的光。
“走吧。”辞年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心还是那么暖,把祁岁指尖的凉意一点点驱散。
岁安在祁岁怀里蹭了蹭,发出满足的呼噜声。祁岁低头看了看它,又看了看身边的辞年,忽然觉得,那些缠绕着他的噩梦,那些被锁在阁楼里的日夜,那些被“岁怨”驱使的杀戮,好像真的结束了。
铁链没了,锁也没了,但他知道,自己永远被锁住了。
被辞年掌心的温度锁住,被岁安柔软的绒毛锁住,被这个愿意和他一起,带着满身罪孽活下去的男人,牢牢锁住了。
楼下的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像小时候岁安蜷在他枕边的温度。祁岁眯了眯眼,看着辞年的侧脸,对方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转过头,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
像两只终于挣脱了蛛网,却甘愿彼此缠绕的蝴蝶,他们的翅膀上沾着血,沾着尘埃,却在阳光下,闪着惊心动魄的光。
而那只叫岁安的白狐,正懒洋洋地趴在祁岁怀里,尾巴扫过两人交握的手,像是在为这对从地狱里爬回来的人,系上一条看不见的红绳。
没有人查觉到,祁岁嘴角的笑。
哪有人敢把他锁在阁楼里啊 不过是他自愿的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