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后
阁楼的木门在身后合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像口被敲响的旧钟,将外面的晨光和楼下的暖意彻底隔绝在外。
楼梯口应急灯的惨白光线顺着门缝渗进来一点,在积灰的地板上投下细瘦的光带,像道永远跨不过去的界碑。
林肆夹着烟的手指顿了顿,烟雾在他眼前散开,又被阁楼里凝滞的空气压了下去。
“不走了?”他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目光却落在祁岁怀里那只白狐身上——岁安正竖着耳朵,琥珀色的眼睛警惕地扫过四周,像是在确认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牢笼。
这些年,他们过的还算幸福。
祁岁没回答,只是低头摸了摸岁安的尾巴。
他经常喜欢在地下室捣鼓一些东西,还不让其他人看。
“走不了。”辞年忽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阁楼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点金属摩擦般的冷硬。
他转身靠在门板上,目光扫过角落里堆着的破旧家具,最后落在祁岁手腕那道红痕上——刚才解开锁链时没注意,现在才发现红痕边缘有些破皮,正渗出细密的血珠,像粒刚绽开的朱砂。
林述猛地抬头,手里的备用钥匙硌得掌心生疼。“你们……”他想说什么,却被祁岁的眼神钉在了原地。祁岁正看着他,眉骨下的痣在昏暗里若隐若现,那眼神算不上狠戾,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却让林述想起小时候见过的蛇——盘踞在草里,吐着信子,看似慵懒,却能在瞬间咬住猎物的喉咙。
祁岁忽然笑了,声音轻飘飘的,像片羽毛落在烧红的烙铁上,“你以为刚才那声狐鸣是隔壁的?”他指了指墙角那只被压扁的白狐玩偶,“那是岁安在叫它的影子呢。”
林肆的烟烧到了指尖,他却像是没察觉,任由烫意顺着皮肤蔓延。“林晚的发夹,你没捡全。”他忽然说,目光转向祁岁脚边的地板,“剩下的半片,在床板缝里,上面有你的指纹。”
祁岁怀里的岁安忽然炸了毛,冲着林肆龇牙,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
祁岁轻轻拍了拍它的背,动作温柔得诡异:“你记性真好。”他说,“那天你躲在仓库后面,不仅看到我进去,还看到我把发夹塞进床板,对吗?”
林肆掐灭烟头,指腹在烟灰缸边缘碾了碾,碾成细碎的灰。“我以为你会烧了它。”
“烧了多可惜。”祁岁歪了歪头,眼角的痣在应急灯的光线下泛着冷光,“那是林晚留着给我指路的,她说等我找到完整的发夹,就能知道出去的路。”他顿了顿,忽然看向林述,“你信吗?”
林述的脸白得像纸,嘴唇哆嗦着,往后退了半步,后背撞到堆着的木箱,发出“哐当”一声响。箱子上放着的旧相框掉下来,摔在地上裂成两半,里面的照片露出来——是个眉眼温柔的女人,抱着个婴儿,旁边站着个穿西装的男人,笑得一脸温和。
“这是……”林述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老头的全家福。”辞年弯腰捡起相框,指尖划过照片上女人的脸,动作轻得像在触碰易碎品,“她不是病死的,是被老头用枕头闷死的,因为她想带着孩子跑。”他把相框扔回箱子上,玻璃碎裂的声音在阁楼里回荡,“那孩子,就是你现在看到的祁岁。”
林述猛地看向祁岁,像是第一次认识他。
眼前的人眉骨下有颗艳痣,笑起来眼角上挑,带着股危险的艳色,可仔细看,眉眼间确实和照片上的女人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那双眼,平静时像深潭,翻涌时像烈火,藏着旁人看不懂的疯狂。
“所以你……”林述想说“你早就知道”,却被祁岁打断。
“知道又怎样?”祁岁学着刚才辞年的语气反问,嘴角勾起一抹没温度的笑,“被锁在这里的日子,比外面有意思多了。”
他伸出手,指尖划过床沿的木纹,那里还留着他小时候刻下的歪歪扭扭的字——“岁安,等我”。
岁安像是听懂了,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腕,湿漉漉的鼻尖触到破皮的地方,祁岁却没躲,任由那点湿意晕开在皮肤上,和血珠混在一起。
“有意思?”林肆嗤笑一声,语气里带着点自嘲,“看着自己被铁链锁着,看着老头把药混在粥里喂你,看着你杀了那些人,看着……”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辞年的喉结动了动,没说话,只是走到他面前,像刚才在楼下那样,轻轻握住他的手腕。这次祁岁没躲,任由他的掌心贴着自己冰凉的皮肤,甚至微微蜷缩手指,回握住他。
“林晚死的那天,我就在阁楼的通风口看着。”祁岁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其实,老头和老太太都是我杀的。”
林述的呼吸猛地一滞,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他看着祁岁,忽然觉得那道腕上的红痕不是勋章,也不是枷锁,而是一张咧开的嘴,在无声地嘲笑着所有人的自以为是。
“你故意的……”林肆的声音有些沙哑,“你故意让我们以为你是受害者,故意让我们替你报仇,故意……”
“故意让你们都留在这。”祁岁接话,语气坦然得近乎残忍。他抬起另一只手,指尖摸向床头的缝隙,那里除了昨夜藏的小刀,还躺着半片生锈的发夹——和林肆捡到的那半片,正好能拼在一起:“筒子楼里已经换血好几次了。"
辞年看着他手里的发夹,忽然低头,在他破皮的手腕上轻轻吻了一下。那吻带着点血腥味,却温柔得让人心头发紧。“早就知道了。”他说,声音低沉而清晰,“从你十四岁用碎玻璃划我手腕的时候就知道了。”
那年祁岁被老头锁了三天三夜,发着高烧说胡话,辞年翻墙进来找他,却被他用碎玻璃抵住喉咙。可最后,那玻璃没划破辞年的颈脉,反而在他手腕上留下了一道浅疤——和现在祁岁腕上的红痕,遥遥相对。
“你留着那把锁的钥匙,留着老头的日记,留着林晚的发夹……”辞年的指尖划过祁岁的侧脸,停在那颗痣上,轻轻摩挲,“你不是想出去,你是想把所有人都拉进来,陪你在这阁楼里,永远待下去。”
祁岁笑了,这次的笑里带着点释然,又带着点疯狂,像朵在地狱里盛开的花。“那你呢?”他问,眼底映着辞年的影子,“你留在这里,是为了‘救`我,还是为了……和我一起待着?”
辞年没回答,只是收紧了握住他手腕的手。阁楼外的风声越来越大,吹得窗户上的木板吱呀作响,像有人在外面敲门。
岁安忽然从祁岁怀里跳下来,跑到阁楼深处的阴影里,叼出一个小小的铁盒——里面装着几颗生锈的铁钉,和一张泛黄的纸。
纸上是用鲜血写的字,歪歪扭扭,却能看清内容:“他们都得留下,陪着小岁,陪着我。”
是林晚的字迹。
林肆看着那张纸,忽然笑了起来,笑声在阁楼里回荡,带着点绝望,又带着点解脱。“原来……我们早就被算计好了。”
他说,“从林晚把发夹藏起来的那天起,从祁岁把半片发夹藏进床板的那天起,从我们每个人踏入这阁楼的那天起。”
林述瘫坐在地上,手里的备用钥匙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看着那把钥匙,忽然觉得它像个笑话——锁住祁岁的从来不是铁链,而是他们每个人心里的愧疚和执念,是祁岁亲手编织的蛛网,一旦踏进来,就再也别想出去。
“外面要下雨了。”辞年忽然说,目光看向被钉死的窗户,木板的缝隙里渗进几缕灰沉沉的光,“阁楼的屋顶漏雨,得把桶挪过去。”
祁岁点点头,任由他牵着自己走向角落。岁安跟在他们脚边,尾巴扫过地上的碎玻璃,发出细微的声响。林肆站起身,捡起地上的相框碎片,一片一片地拼着,动作缓慢而专注。
林述还坐在地上,看着那把滚远的钥匙,眼神茫然又平静。
没有人再提离开的事,就像没有人再提那些见不得光的秘密和沾着血的过往。阁楼里的空气依旧凝滞,弥漫着尘埃和霉味,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股令人窒息的压抑里,忽然多了点奇异的安宁。
祁岁靠在辞年怀里,听着外面的雨声渐渐响起,敲打着屋顶的铁皮,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声响。他的手腕还在隐隐作痛,可被辞年握住的地方却很暖,暖得像要把那道红痕熨平。
“岁安的名字,是林晚取的。”他忽然说,声音很轻,“她说希望我岁岁平安,可我觉得,待在这里,才是最平安的。"祁岁顿了一下:“她很像思惠善良的一部分。"
辞年低头,在他额头上印下一个吻,带着雨水的潮气和尘埃的味道。“嗯。”他说,“我们都在这,很平安。”
雨越下越大,把阁楼和外面的世界彻底隔开。角落里的铁盒被风吹倒,半片发夹滚出来,和另半片在地上相遇,拼出一个完整的形状,像个被岁月磨平棱角的星星。
岁安蜷在祁岁脚边,发出满足的呼噜声。阁楼深处的阴影里,似乎还藏着很多双眼睛,在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老头的,林晚的,还有那些早已被遗忘的人。
祁岁笑了笑,眼角的痣在昏暗里闪了闪。他知道,他们永远都不会离开这里了。就像他知道,从一开始,就没有人能真正锁住他,除非他自己愿意。
而现在,他愿意了。愿意和辞年一起,和林肆林述一起,和岁安一起,把这座阁楼,变成他们永恒的牢笼,也是永恒的归宿。
雨声里,辞年轻轻哼起一段不成调的旋律,是很多年前,祁岁被锁在阁楼里时,他隔着门板唱过的。祁岁跟着轻轻哼唱,声音沙哑,却带着点奇异的温柔。
没有人敢碰他,以前是,现在也是。
窗外的世界风雨飘摇,阁楼里的时光却仿佛静止了。像一场永远不会醒来的梦,荒诞,疯狂,却又带着令人心安的宿命感。
他们都是活下来的人,不需要救赎,只需要彼此,和这座永远也走不出去的筒子搂。
那些被火烧死的人,可都不是什么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