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年是被一阵翻找声吵醒的。
阁楼里还暗着,雨不知何时停了,窗外透进些微泛白的天光,勉强能看清物件的轮廓。
祁岁不在身边,原本被他枕着的衣角还带着点残留的温度,像块刚从炭火里拎出来的烙铁,正一点点凉下去。
翻找声是从角落传来的,伴随着纸页摩擦的沙沙声,还有岁安偶尔发出的轻哼。
辞年坐起身,目光扫过去,看见祁岁蹲在那堆破旧家具前,背对着他,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专注地翻什么东西。
他怀里的岁安探着头,琥珀色的眼睛在昏暗里亮得惊人,鼻尖时不时蹭蹭祁岁的手背,像是在帮忙辨认。
“找什么?”辞年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在寂静的阁楼里格外清晰。
祁岁的动作顿了一下,没回头,只是伸手从一个积满灰的木箱里抽出一叠泛黄的纸,“林晚的日记。”他的指尖划过纸页边缘,那里有些焦黑的痕迹,像是被火燎过,“上次翻到一半被打断了,里面提了‘种子’的事。”
辞年起身走过去,蹲在他身边。箱子里除了日记,还堆着些零碎的东西——生锈的小剪刀、断了弦的吉他拨片、几颗褪色的玻璃弹珠,都是些小孩子的玩意儿,该是祁岁小时候藏在这里的。
他的目光落在那叠日记上,纸页边缘已经脆化,被祁岁的指尖一碰,就簌簌往下掉渣。
“找到了。”祁岁忽然低笑一声,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兴奋,像个终于找到宝藏的孩子。
他抽出其中一页,举到两人中间,指尖点着上面一行歪歪扭扭的字:“用无罪人之血养种,待其生根,可唤魂归。”
辞年的目光在那行字上停留了片刻,又看向祁岁的侧脸。他的睫毛很长,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眉骨下的痣在微光里泛着点红,像是刚被血浸过。“无罪人?”他问,“你说的是那些被你埋了‘种子’的人?”
“嗯。”祁岁点头,把日记放回箱子里,指尖在那些玻璃弹珠上滚了滚,“他们本就不该活在世上,死了也是解脱。你看,”他忽然捡起一颗蓝色的弹珠,对着透进来的天光举起,“这颗像不像林晚眼睛的颜色?她总说蓝色是最干净的颜色,可她不知道,最干净的颜色,染了血才最好看。”
弹珠里映出祁岁的眼睛,亮得惊人,带着点孩童般的天真,又藏着化不开的阴翳。
辞年伸手,轻轻捏住他的手腕,那里的红痕已经结了层薄痂,像道干涸的血线。“你埋‘种子’的时候,他们疼吗?”他问,语气平淡得像在问今天的天气。
祁岁转过头看他,忽然笑了,眼角的痣往上挑了挑,带着点邪气:“疼什么?我给他们用了药,是我在地下室配的,能让神经麻痹,他们只会觉得困,像睡一觉就过去了。”
他顿了顿,指尖划过辞年的手背,那里有道浅疤,是十四岁那年被他用碎玻璃划的,“就像你当年,被我划了手腕,不也没觉得疼吗?”
辞年没说话,只是收紧了握住他手腕的手。那年他翻墙进去找祁岁,看见他被铁链锁在床脚,发着高烧,眼睛却亮得吓人。
他想解开锁链,却被祁岁猛地扑过来按住,碎玻璃抵在他喉咙上,冰凉的触感像条蛇。
可最后,那玻璃没往深处刺,反而转了个方向,在他手腕上划了道浅口子,血珠渗出来的时候,祁岁忽然哭了,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边哭一边骂,说他为什么要来,说他也该被锁在这里。
“他们的‘种子’,快生根了。”祁岁忽然说,声音里带着点奇异的期待,“等生根了,就能把林晚他们召回来。到时候,阁楼里就热闹了,再也不会只有我们几个了。”
岁安像是听懂了,用脑袋蹭了蹭祁岁的膝盖,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祁岁低头摸了摸它的耳朵,动作温柔得不像话:“岁安也喜欢热闹,对吧?以前它总躲在通风口里,看着老头打我,现在好了,再也没人能打我了。”
辞年的目光落在角落里那只被压扁的白狐玩偶上,它的眼睛是用黑色纽扣缝的,其中一颗已经掉了,露出个黑洞洞的窟窿。“你打算什么时候让‘种子’发芽?”他问。
“快了。”祁岁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等外面那场雨彻底停了,空气里的湿气够了,‘种子’就会自己钻出来。到时候,他们会像破土的芽一样,从地里爬出来,带着一身的泥,回到这里。”他走到被钉死的窗户前,伸手摸了摸木板的缝隙,“你说,林晚回来看到我,会不会夸我能干?”
辞年跟过去,从身后轻轻环住他的腰,下巴抵在他的肩窝。祁岁的身体很轻,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可他身上的气息却很重,混合着尘埃、霉味,还有点淡淡的血腥味,是辞年闻了十几年的味道,早就刻进了骨子里。“她会的。”辞年说,声音贴着他的耳廓,“她一直都在等你。”
祁岁靠在他怀里,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阁楼里荡开,带着点回音。“其实我知道,她早就恨透我了。”他说,指尖抠着木板上的裂纹,“她当年想带着我跑,是觉得我还有救,可她不知道,我从生下来那天起,就没打算做个好人。你看,”他忽然转过身,手指戳了戳辞年的胸口,“你也一样,你明知道我是个疯子,却还是留在这,陪着我一起疯。”
辞年低头,吻了吻他眉骨下的痣,那里的皮肤很薄,能感觉到血管的跳动,像只被困在皮肉下的小兽。“因为我们是一样的。”他说,“你喜欢看着别人掉进你的网里,我喜欢看着你织网的样子。”
祁岁的眼睛亮了亮,像被点燃的鬼火。他忽然踮起脚,吻住了辞年的嘴唇,动作又急又狠,带着点血腥味和尘埃的味道。
辞年没动,任由他咬着自己的嘴唇,直到尝到血的味道,才伸手按住他的后颈,加深了这个吻。
岁安在他们脚边转了转,忽然冲着阁楼深处叫了一声,声音尖利,带着点兴奋。祁岁猛地松开辞年,看向那边的阴影:“看来,有颗‘种子’提前发芽了。”他说,眼睛里闪烁着期待的光,像个等待看戏的孩子。
辞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阴影里空荡荡的,只有堆着的破旧家具,在昏暗里像一个个沉默的影子。
可仔细听,能听到一点细微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土里钻动,带着黏腻的湿意,正一点点靠近。
“走吧,去看看。”祁岁拉着辞年的手,往阴影里走去,脚步轻快得像在跳一支舞。
岁安跟在他们前面,尾巴竖得笔直,琥珀色的眼睛在黑暗里亮得惊人。
林肆还在拼那个相框,动作依旧缓慢而专注,碎片在他手里渐渐成形,露出照片上那个温柔的女人和抱着的婴儿。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继续拼,仿佛无论发生什么,都与他无关。林述还坐在地上,背靠着木箱,眼睛闭着,像是睡着了,手里却紧紧攥着那把滚到他脚边的备用钥匙,指节泛白。
阴影深处的响动越来越大,伴随着泥土落地的声音,还有布料摩擦的窸窣声。祁岁停住脚步,拉着辞年站在原地,像在等待一场盛大的演出。
过了一会儿,一个模糊的人影从堆积的杂物后面爬了出来。他穿着一身破旧的衣服,沾满了泥土,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看不清样貌。他的动作很慢,像是提线木偶,一步一步地朝祁岁走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破风箱在拉动。
“是张屠夫。”祁岁轻声说,语气里带着点愉悦,“他当年杀了自己的妻子,把尸体藏在冰柜里,卖了半年的人肉包子。你看,我说过他不会疼的,他现在是不是像在梦游?”
张屠夫走到祁岁面前,停下了脚步。他的眼睛浑浊不堪,没有焦点,嘴角却微微上扬,像是在笑。祁岁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动作像在抚摸一件心爱的玩具。“你看,‘种子’已经在他身体里生根了,他现在只听我的话。”他转过头,看向辞年,眼睛亮晶晶的,“等其他人都醒过来,我们就能在这里开个派对了,多热闹。”
辞年看着张屠夫那张毫无生气的脸,又看向祁岁兴奋的眉眼,忽然觉得心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又酸又胀,带着点病态的满足。他伸出手,揽住祁岁的腰,把他往自己怀里带了带:“好,都听你的。”
祁岁靠在他怀里,看着张屠夫僵硬地转过身,往阁楼深处走去,像个忠诚的仆人。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在这个阁楼里,林晚把他藏在通风口里,对他说:“小岁,等我们跑出去,就再也不回来了。”可她不知道,有些地方,一旦踏进去,就再也走不出去了。
“外面的雨停了。”辞年忽然说,目光看向窗户的方向,那里的木板缝隙里,透进了更多的天光,亮得有些刺眼。
祁岁点点头,手指抠着辞年的衣角,把布料绞成一团。“嗯,该让其他‘种子’也醒过来了。”他说,声音里带着点迫不及待,“我在地下室还藏了些好东西,等他们都到齐了,我们就一起玩。”
辞年低头,吻了吻他的发顶,那里沾了点灰尘,带着点阁楼特有的味道。“好。”他说,“我们一起玩。”
阁楼里又恢复了寂静,只有林肆拼相框的声音,还有林述偶尔发出的梦呓。张屠夫的身影消失在了阴影深处,像是从未出现过。岁安蜷在祁岁的脚边,打了个哈欠,尾巴轻轻扫着地面,发出细微的声响。
祁岁靠在辞年怀里,听着外面的风声,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警笛声。他知道,那些人迟早会找到这里,会看到阁楼里的一切,会把他们当成疯子、怪物。可他不在乎,一点都不在乎。
因为这里是他的牢笼,也是他的归宿。而辞年,是他在这座牢笼里,唯一的同谋。
他们会一起在这里,看着那些“无罪人”一个个醒过来,看着他们重复着生前的罪孽,直到永远。就像一场永远不会落幕的戏,他们是观众,也是演员。
祁岁闭上眼睛,嘴角微微上扬,带着点满足的笑意。他能感觉到辞年的心跳,沉稳而有力,像敲在他心上的鼓点。他知道,只要有这颗心跳在,他就永远不会觉得孤单。
阁楼外的天光越来越亮,照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那些影子扭曲着,交缠在一起,像一张巨大的网,将所有人都困在其中,永远也不会散去。
无罪人生来就不会痛苦
罪人可就不一样了
他们会承担无罪人加倍的痛苦
痛不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