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深处的响动并未因张屠夫的出现而停止,反而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了更密集的涟漪。泥土簌簌落地的声音从不同方向传来,带着雨后特有的湿腥气,在空气里织成一张黏腻的网。
祁岁拉着辞年退到木箱边,像坐在剧院前排的观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辞年手背上那道浅疤。
岁安弓起身子,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却不是害怕,更像某种兴奋的预警——它琥珀色的眼睛死死盯着杂物堆的另一侧,那里的木板正在微微震动,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底下钻出来。
“下一个该是李教师了。”祁岁忽然开口,声音轻快得像在数糖果,“他当年把学生锁在器材室,说是辅导功课,其实……”他顿了顿,转头看向辞年,眉骨下的痣在天光里泛着红,“你还记得吗?那女生后来从教学楼跳下来,他却说她是早恋被甩,自甘堕落。”
辞年的目光落在震动的木板上,那里的缝隙正被一点点撑开,混着碎木屑的泥土不断涌出来。“记得。”他淡淡应道,指尖收紧了些,握住祁岁冰凉的手,“你埋‘种子’的时候,选了他常去的河边柳树下。”
话音刚落,木板“咔嚓”一声断裂,一个人影从底下爬了出来。不同于张屠夫的狼狈,这人身上的泥土少了许多,只是白衬衫被扯得歪歪扭扭,沾着几片枯叶。他缓缓直起身,动作比张屠夫流畅些,像是上了润滑油的齿轮,带着种诡异的协调感。
辞年的呼吸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李教师的脸变了。不再是记忆中那张布满油腻和算计的脸,而是变得异常完美——皮肤白皙得像上好的瓷,鼻梁挺直,唇线分明,连额角那颗原本丑陋的黑痣都消失了。可那双眼睛依旧浑浊,像蒙着层白雾,无论祁岁怎么挥手,都没有丝毫反应。
“你看,多漂亮。”祁岁踮起脚,伸手碰了碰李教师的脸颊,冰凉的触感让他舒服地眯起眼,“‘种子’会修复他们的皮囊,把所有瑕疵都磨掉,只留下最完美的壳。这样才配做林晚的‘客人’,对吧?”
李教师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朝祁岁伸出手,像是要拥抱,却在半空中停住,保持着僵硬的姿势。祁岁笑着拍开他的手:“乖,去那边站好,等其他人来齐了再玩。”
李教师果然听话地转身,一步步走向张屠夫消失的阴影,完美的侧脸在光线下泛着蜡像般的光泽。
接下来的时间里,阁楼像被按下了唤醒键。
王太太从积满蛛网的衣柜里钻出来,她生前因嫉妒毒死了邻居家的女儿,此刻却穿着一身洁白的连衣裙,面容精致得像橱窗里的洋娃娃,只是裙摆沾满的污泥暴露了她从地下爬来的痕迹。
她走到祁岁面前,微微屈膝,像是在行礼,嘴角挂着一成不变的微笑,眼神却空洞得吓人。
赵老板从地板下的暗格里爬出来,他当年卷走了全村人的血汗钱,害得七户人家家破人亡。
如今他穿着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连皮鞋都锃亮,若不是袖口露出的泥土,活像刚从酒会上赶来。他对着祁岁微微颔首,喉咙里发出模糊的音节,像是在打招呼。
一个个“完美”的傀儡从各个角落出现,他们穿着生前最体面的衣服,拥有了毫无瑕疵的相貌,却都像提线木偶般,眼神空洞,动作僵硬,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都在向祁岁靠近,带着无声的臣服。
阁楼渐渐被这些“客人”填满,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腐烂和某种奇异香气混合的味道。祁岁拉着辞年站在人群中央,像国王检阅自己的军队,眼底的兴奋几乎要溢出来。
“你看,我就说他们会很漂亮。”他转头对辞年笑,眼角的痣随着笑容跳动,“林晚以前总说,人要干干净净才好看。现在他们干净了,连灵魂都被‘种子’洗干净了,只留下听话的壳。”
辞年的目光扫过那些完美却毫无生气的脸,落在王太太裙摆下露出的脚踝上——那里有一圈淡淡的勒痕,是她当年上吊时留下的,即便被“种子”修复了皮囊,这道痕迹也像烙印般无法消失。
他忽然想起十四岁那年,祁岁被铁链锁在床脚,脚踝上磨出的血㾗也是这样,破了又结,结了又破,永远不会真正消失。
“林晚看到他们,会不会觉得吵?”辞年忽然问,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两人能听见。
祁岁的动作顿了顿,随即笑得更欢:“不会的。她最喜欢热闹了。”他抬手,指向人群后方,“你看林肆,他拼完相框了。”
辞年转头看去,林肆果然放下了最后一块碎片。相框里的女人笑得温柔,怀里的婴儿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正是年幼的祁岁。林肆捧着相框,轻轻摩挲着玻璃表面,眼神里第一次有了波动,像是透过照片看到了什么。
而林述不知何时醒了,他依旧靠在木箱上,手里紧紧攥着那把钥匙,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那些傀儡,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的脸色惨白,额头上全是冷汗,像是在做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还差最后一个。”祁岁忽然说,目光投向阁楼唯一的出口——那扇被钉死的木门。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人在撞门。紧接着,是锁链被拉动的哗啦声,还有粗重的喘息声,像是有人正拼尽全力想要进来。
祁岁眼睛一亮,拉着辞年跑过去,岁安跟在他们脚边,尾巴摇得欢快。他伸手,小心翼翼地拔掉木门上的一根钉子,露出一道缝隙。
门外站着一个男人,穿着警服,浑身湿透,脸上沾着泥和血。他的肩膀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不断往外渗血,染红了半边警服。他正是负责追查失踪案的李警官,也是祁岁埋下的最后一颗“种子”。
此刻的李警官,相貌早已褪去了原本的刚毅,变得异常俊朗,眉眼深邃,鼻梁高挺,是那种能让小姑娘尖叫的漂亮。可他的眼神同样空洞,嘴角挂着诡异的微笑,正机械地用身体撞着门,仿佛不知道疼。
“他来得正好。”祁岁笑着说,伸手拔掉所有钉子,将门拉开,“他是‘罪人’里最听话的一个,因为他当年为了升职,亲手把自己的搭档推去挡刀,还伪造成意外。你说,他现在这身警服,是不是很配他?”
李警官走进来,站到那些傀儡中间,完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神无意识地扫过阁楼里的一切,最后定格在林述身上。
林述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低下头,身体抖得更厉害了。辞年注意到,他攥着钥匙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指节几乎要捏碎那把小小的钥匙。
“好了,人齐了。”祁岁拍了拍手,像个宣布派对开始的主人,“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他转身,从木箱里翻出一叠泛黄的纸,正是林晚的日记。他抽出其中一页,举起来,对着所有傀儡念道:“林晚说,每个罪人都该有自己的惩罚。张屠夫喜欢剁肉,那我们就让他永远剁下去;李教师喜欢教训学生,那我们就让他永远站在黑板前;王太太喜欢漂亮裙子,那我们就让她永远穿着裙子,站在水里……”
他念一句,对应的傀儡就动一下。张屠夫走向阁楼角落那把生锈的菜刀,李教师走向墙壁(那里曾被祁岁用粉笔写满了字),王太太则走向那个积满雨水的破桶……他们像听到指令的机器人,一步步走向自己的“惩罚”,脸上依旧挂着完美的微笑。
“而李警官,”祁岁的目光落在穿警服的傀儡身上,笑得越发灿烂,“他最喜欢抓坏人了,那我们就让他永远守在这里,抓那些想跑出去的‘坏人’。”
李警官像是听懂了,他转过身,走到木门后,背对着门站定,像一尊完美的守护神,却也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
林述看到这一幕,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眼泪顺着脸颊滚落,砸在钥匙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祁岁像是没听到,他拉着辞年走到阁楼中央,那里被傀儡们围出一个小小的空间。他抬头,看向辞年,眼睛亮得像落满了星星:“你看,是不是很热闹?林晚一定会喜欢的。”
辞年低头,看着他兴奋的眉眼,伸手轻轻擦掉他脸颊上沾的一点灰尘。他的指尖触到祁岁眉骨下的那颗痣,那里依旧泛着淡淡的红,像颗永不褪色的朱砂。
“嗯,很热闹。”辞年说,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柔,“比以前任何时候都热闹。”
阁楼外的天光已经大亮,透过窗户的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些完美的傀儡在光影里移动,做着重复的动作:张屠夫挥着菜刀,对着空气剁砍;李教师在墙上胡乱写画;王太太站在水桶里,裙摆飘起又落下……他们像在跳一场永不停歇的舞蹈,脸上带着永恒的、完美的微笑。
林肆捧着相框,坐在角落里,一动不动,仿佛与那些傀儡融为一体。林述依旧靠在木箱上,眼泪流干了,只剩下麻木的眼神,死死盯着手里的钥匙。
祁岁靠在辞年怀里,听着周围诡异的声响,忽然觉得无比安心。他能闻到辞年身上的味道,混合着尘埃和淡淡的血腥味,是他最熟悉的味道。他能感觉到辞年的心跳,沉稳而有力,像在为这场盛大的演出伴奏。
“他们不会走了,对吗?”祁岁轻声问,像是在确认一个美梦。
“不会。”辞年低头,吻了吻他的发顶,“他们会永远留在这里,陪着我们。”
就像他自己,永远不会离开这座阁楼,永远不会离开祁岁。
岁安蜷在他们脚边,打了个哈欠,琥珀色的眼睛在光影里半眯着,像颗慵懒的宝石。它的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仿佛也在享受这场永不落幕的派对。
阁楼里的声音渐渐变得规律起来:菜刀剁砍的咚咚声,粉笔划过墙壁的沙沙声,裙摆摩擦水面的哗哗声……混合在一起,像一首诡异而和谐的乐曲,在阁楼里不断回荡。
祁岁闭上眼睛,靠在辞年的胸口,听着那首只属于他们的乐曲,嘴角扬起一抹满足的微笑。
他知道,这场戏永远不会落幕。
他们是观众,是演员,是这座牢笼里唯一的主人。
而那些完美的傀儡,会永远陪着他们,直到时间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