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深处的响动忽然变了调。
不再是傀儡们机械的动作声,而是一种更细微、更缠绵的声音——像是潮湿的泥土里钻出了新芽,带着某种韧性,一点点顶开碎石与腐叶。那声音起初很轻,混在菜刀剁砍与粉笔摩擦的声响里,几乎难以分辨,可渐渐地,它像藤蔓般疯长起来,缠绕着梁柱往上爬,在空气里织出一张更密的网。
祁岁最先察觉到异常。他从辞年怀里抬起头,鼻尖动了动,眼神里的慵懒被好奇取代:“辞年,你闻。”
辞年早已侧耳听着。那声音里带着植物破土的脆响,还混着某种清冽的香气,像雨后竹林里冒出的新笋,却又比那更浓郁,带着点甜腥,像是……血养出来的味道。他低头看向祁岁,对方眉骨下的痣又泛起了红,比刚才更艳,像要滴出血来。
“是‘种子’。”祁岁的声音有点发颤,不是害怕,是兴奋到了极致,“是林晚的种子。”
他挣开辞年的怀抱,赤着脚跑到阁楼最深处。那里原本堆着林晚生前的梳妆台,镜子早就碎了,只剩下雕花的木框,此刻框子底下正渗出湿漉漉的泥土,几根嫩白的根须顺着木缝爬出来,像极了婴儿的手指,正摸索着向上攀。
辞年跟过去时,正看见祁岁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刚触到那些根须,根须就像有了生命般,亲昵地缠上他的指尖。祁岁低低地笑起来,眼底的光比阁楼外的天光还要亮:“它认我。”
辞年的目光落在梳妆台的抽屉缝里。那里正有绿色的芽尖顶开缝隙,芽尖上沾着点暗红,像是裹着陈年的血痂。他忽然想起祁岁埋“种子”时的样子——那时他们才十六岁,趁着暴雨夜在河边挖坑,祁岁的手指被铁锹磨出了血,滴进泥土里,和那些混合着怨恨与执念的“种子”融在了一起。
“它该开花了。”祁岁轻声说,像是在对根须说话,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林晚最喜欢花了,她说等攒够了钱,就把阁楼种满蔷薇。”
话音刚落,梳妆台的木板忽然发出“吱呀”的呻吟,像是被什么东西从里面撑开。根须生长的速度骤然加快,嫩白的须根变得粗壮,缠绕着雕花木框向上蔓延,转眼间就爬满了半面墙。绿色的藤蔓上冒出了花苞,花苞是诡异的暗红色,像一颗颗凝固的血珠,在天光里泛着湿润的光泽。
阁楼里的傀儡们似乎也被这动静惊动了。张屠夫挥刀的动作慢了半拍,李教师在墙上写字的粉笔顿了顿,王太太站在水桶里的脚微微抬起,空洞的眼神齐刷刷地投向这边,像是在仰望某种神迹。
林肆捧着相框的手指紧了紧,玻璃上倒映出那些疯长的藤蔓,他眼底的波动越来越明显,像是沉睡的记忆被撬开了一道缝。林述则猛地抬起头,麻木的眼神里终于有了焦点,他死死盯着那些暗红色的花苞,嘴唇哆嗦着,发出破碎的音节:“晚……晚姐……”
祁岁没理会他们。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那些花苞上,手指轻轻拂过藤蔓,像是在安抚某种易碎的珍宝。辞年站在他身后,目光扫过那些傀儡,最后落在李警官身上——那个穿警服的傀儡正背对着门,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发抖,可他脸上依旧挂着完美的微笑,嘴角弯成僵硬的弧度。
“砰!”
一声轻响,第一朵花炸开了。
不是预想中的蔷薇,而是一种从未见过的花。花瓣层层叠叠,边缘是惨白的,往里渐渐晕染成暗红,最中心的花蕊是纯黑的,像凝固的墨。花香瞬间弥漫开来,清冽中带着浓郁的甜,甜里又裹着点腐臭,像是把林晚生前种的蔷薇和死后埋骨的泥土味道揉在了一起。
祁岁的呼吸屏住了。他看着那朵花,眼睛里渐渐蒙上了一层水汽,眉骨下的痣红得像要燃烧起来:“比蔷薇……好看。”
辞年伸手,替他擦掉眼角滑落的泪珠。那泪珠是温热的,砸在他手背上,像烫了一下。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林晚还在的时候,祁岁摔破了膝盖,哭着扑进林晚怀里,那时的眼泪也是这样,带着点孩子气的温热。
“还有。”辞年轻声说。
果然,更多的花苞开始绽放。一朵接一朵,转眼间就爬满了整面墙,暗红色的花瓣在光影里轻轻颤动,像无数只合拢的眼睛。花香越来越浓,缠绕着傀儡们的身体,那些原本僵硬的动作忽然变得流畅了些——张屠夫挥刀的力度大了,像是真的在剁着什么;李教师在墙上写的字清晰起来,是歪歪扭扭的“对不起”;王太太的裙摆飘得更高,脚踝上的勒痕在花瓣的映衬下,红得像新伤。
“它们在赎罪。”祁岁忽然说,声音很轻,“‘种子’不仅修复了它们的壳,还把它们的罪孽都挖出来了,让它们永远重复着最痛苦的事。”他转头看向辞年,笑的时候露出一点虎牙,带着点天真的残忍,“就像林晚日记里写的,欠了债,总要还的。”
辞年的目光落在林述身上。那个男人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手里紧紧攥着那把钥匙,一步步朝花海走来。他的脚步很慢,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却又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渴望。
“钥匙。”祁岁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花香,“林述,把钥匙给我。”
林述的脚步顿住了。他低头看着掌心的钥匙,那是一把黄铜钥匙,边缘已经磨得发亮,是当年林晚给他的,说阁楼的地窖里藏着她攒的钱,等祁岁再长大点,就带他们离开这里。
“晚姐说……让我保护你们。”林述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眼泪又涌了上来,“可我……我没做到……”他看着那些暗红色的花,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这些花……是用你们的血喂大的,对不对?祁岁,你把自己的血……”
“是‘种子’需要养分。”祁岁打断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林晚的‘种子’不一样,它要最干净的执念才能开花。”他顿了顿,眉骨下的痣在花影里泛着红,“我和辞年的执念,就是让她回来。”
林述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她回不来了!祁岁,她早就死了!被这些人……被我们所有人害死了!”他指着那些傀儡,声音陡然拔高,“张屠夫偷了她准备给你治病的钱,李教师逼她做假证,王太太到处说她坏话,赵老板骗光了她的积蓄……还有我!我明明看到他们把她推下河,却因为害怕,躲在树后面不敢出声!”
他的声音在阁楼里回荡,傀儡们的动作忽然变得剧烈起来。张屠夫挥着菜刀朝空气疯狂砍剁,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嘶吼;李教师用粉笔在墙上乱涂乱画,把“对不起”划得粉碎;王太太尖叫着往水桶里缩,裙摆被水浸透,勒痕变得又红又深……
只有李警官依旧站在门后,背对着众人,肩膀抖得更厉害了。
祁岁像是没听见林述的话。他伸出手,掌心向上,目光落在那把钥匙上:“地窖里有林晚的日记,最后几页我没看完。”
林述看着他的手,又看了看那些疯狂的傀儡,忽然笑了起来,笑得比哭还难看:“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你知道我看到了一切,知道我把钥匙藏了十几年,知道我每天都在后悔……所以你把最后一颗‘种子’埋在了我家院子里,对不对?”
祁岁没回答,只是固执地伸着手。
辞年上前一步,挡在祁岁身侧,眼神冷得像冰。他的指尖在口袋里动了动,那里藏着一把小小的刀片,是他刚才从木箱底下摸出来的,锋利得能轻易划开皮肉——就像当年划开李教师的手腕,看着血滴进“种子”里时一样。
林述的目光从辞年冰冷的眼神上移开,落在祁岁苍白的脸上。他忽然想起祁岁小时候的样子,跟在林晚身后,喊他“述哥”,眼睛亮得像星星。那时的阁楼还没有这么多灰尘,林晚总在窗边种向日葵,说要像太阳一样活着。
“晚姐说,钥匙能打开所有锁。”林述慢慢抬起手,把钥匙放在祁岁掌心,声音轻得像叹息,“可有些锁……打开了,就再也关不上了。”
祁岁握住钥匙,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舒服地眯了眯眼。他转身,走向地窖的入口——就在那些疯长的藤蔓后面,一块不起眼的石板下。辞年立刻跟上去,指尖自然地握住他的手腕,那里的皮肤凉得像冰,却带着让人安心的温度。
“咔嚓。”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的瞬间,地窖里传来一阵潮湿的风,带着更浓郁的花香涌了上来。石板被藤蔓顶开,露出下面漆黑的洞口,洞口周围的泥土里,钻出了更多的根须,正朝着洞口里蔓延。
“林晚在下面。”祁岁轻声说,眼睛里闪烁着痴迷的光,“她在等我们。”
他抬脚就要往下跳,却被辞年拉住了。
“等等。”辞年的声音很低,目光落在那些已经安静下来的傀儡身上,“他们该下去陪她。”
祁岁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对,他们是‘客人’,该去见主人了。”
他抬手,对着傀儡们轻轻挥了挥。
张屠夫第一个动了。他扔下菜刀,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一步步走向地窖口,走到洞口边缘时,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接着是李教师,他擦了擦黑板上的字,转身走向洞口,动作僵硬却坚定。王太太提起裙摆,脚踝上的勒痕在花影里若隐若现,她微微屈膝,像是在向祁岁行礼,然后也跳了下去。
赵老板整理了一下西装,李警官挺直了背脊,一个个傀儡像遵守命令的士兵,依次走向地窖口,纵身跃下。没有挣扎,没有犹豫,只有身体坠入黑暗时带起的风声,混着花香,像一首诡异的安魂曲。
最后剩下的是林肆和林述。
林肆捧着相框,一步步走到洞口边。他低头看着相框里的林晚,又抬头看向祁岁,眼底的波动终于汇成了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相框玻璃上。他没有跳下去,而是将相框轻轻放在洞口边缘,像是在托付什么珍宝,然后转身,纵身跃入黑暗。
只剩下林述了。
他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阁楼,又看了看洞口边的相框,忽然笑了起来,笑得眼泪直流:“晚姐,我来陪你了。这次……我不会再躲了。”
他走到洞口边,回头看了祁岁一眼,那眼神里有愧疚,有解脱,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像当年那个把祁岁护在身后的少年。然后,他也跳了下去。
阁楼瞬间安静下来。
只剩下那些暗红色的花在轻轻颤动,花香浓郁得几乎要凝固。地窖口的藤蔓疯长着,将洞口完全覆盖,像是在守护着什么秘密。
祁岁拉着辞年走到相框边,轻轻拿起相框。照片里的林晚笑得温柔,怀里的婴儿正抓着她的手指,眼睛亮晶晶的。祁岁用指尖抚摸着照片里的人,低声说:“你看,他们都来陪你了。以后再也没人能欺负你了。”
辞年从身后抱住他,下巴抵在他发顶。阁楼外的天光已经爬到了他们脚边,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像两个相依为命的剪影。他能感觉到祁岁身体里的疲惫,那些支撑着他种下“种子”、等待花开的执念,此刻正在慢慢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
“我们也该下去了。”辞年轻声说。
祁岁点点头,转身回抱住他,脸颊贴在他胸口,听着他沉稳的心跳:“你说林晚会不会嫌我们来得晚?”
“不会。”辞年吻了吻他的发旋,声音温柔得像羽毛,“她会等我们。”
他们手牵手,走向地窖口。那些暗红色的花自动向两边分开,露出下面漆黑的洞口,洞里传来隐约的水声,像是林晚当年总在哼唱的歌谣。
岁安跟在他们脚边,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花影,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走到洞口边缘时,祁岁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这座阁楼。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落在那些疯长的藤蔓上,落在他们曾经藏身的木箱上……一切都和记忆里一样,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
“再见了。”他轻声说,像是在和过去告别。
然后,他和辞年一起,纵身跃入了那片温柔的黑暗里。
藤蔓瞬间合拢,将洞口完全覆盖。暗红色的花朵在阳光下轻轻摇曳,散发出浓郁而甜腻的香气。阁楼里又恢复了最初的寂静,仿佛从未有人来过,也从未有过那些诡异的响动。
只有岁安蹲坐在相框边,琥珀色的眼睛看着洞口的方向,喉咙里的呼噜声渐渐低了下去,最后化作一声轻浅的呜咽,像是在为这场永不落幕的故事,画上一个温柔的句号。
很多年后,或许会有迷路的人走到这座废弃的筒子楼前,闻到里面传来的奇异花香,却再也找不到入口。他们只会看到爬满墙壁的暗红色花朵,在阳光下开得热烈而诡异,像一片永不凋零的执念,守着阁楼深处的秘密,直到时间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