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局的白炽灯亮得刺眼,把祁岁和辞年的影子钉在审讯室的冷瓷砖上,像两幅没画完的素描。李警官把那截指骨的照片推到他们面前,骨头上缠着的银链在闪光灯下泛着冷光,背面的向阳花纹被放大后,边缘的刻痕像无数细小的牙齿。
“吊坠上的‘思祁’,和你名字里的‘祁’,有关联吗?”李警官的笔在笔记本上顿了顿,笔尖在纸上戳出个浅坑。
祁岁转了转手腕上的银链,链子扣摩擦皮肤的触感很熟悉,像辞年小时候总在他睡着时,用指尖沿着吊坠边缘划圈。“我妈给的,说戴着能安神。”他抬眼时,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阴影,“至于思祁是谁,警官可以去查二十年前的失踪人口档案,美术老师,姓苏的。”
李警官的笔停了。苏砚母亲的档案他今早刚调出来,失踪时登记的姓名就是苏思祁。
隔壁的审讯室里,辞年正盯着桌上的素描画。画里的白狐眼睛被人用红笔涂过,青蓝色的颜料下透出暗红,像凝固的血。审讯员的声音从对面传来:“苏砚的日记里提过,他母亲失踪前,总说有个叫‘辞年’的孩子在阁楼里说话。你认识小时候的苏砚?”
辞年没说话,指尖在画纸上划了划,那里有道极浅的折痕,和他床板下那张被压出的痕迹完全重合。十七年前的阁楼比现在更暗,漏雨的屋顶在地上积出小水洼,苏思祁总坐在水洼边,对着空气说话,说她的小辞年最乖,说等向阳花开了就带他去找爸爸。
那时他躲在衣柜里,咬着袖口不敢出声。衣柜门板上有个裂缝,能看见苏思祁手腕上的“思祁”吊坠,和祁岁现在戴的这只,像一对孪生兄弟。
“辞年?”审讯员加重了语气。
“她认错人了。”辞年终于开口,声音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她把我当成了她没出世的孩子。”
走廊里,李警官正翻着苏思祁的病历。重度精神分裂,伴有幻听幻视,入院记录里写着,她总说自己怀了双胞胎,一个叫辞年,一个叫思祁。而她的丈夫,在她入院前三个月就带着刚满周岁的苏砚离开了,从此杳无音讯。
“头儿,DNA结果出来了。”年轻警察跑过来,手里的报告纸在发抖,“指骨属于……属于苏思祁未出世的胎儿,孕周七个月。还有,白狐的血样分析出来了,里面有人类的DNA残留,和祁岁的完全一致。”
李警官猛地抬头,看向祁岁的审讯室。那只白狐此刻正蹲在警局门口的台阶上,阳光照在它身上,白毛泛着淡淡的金,像团活过来的向阳花。
保释出来时,天已经黑透了。林小满和惠安在警局门口等着,手里的保温桶冒着热气,是刚炖的鸽子汤。“兽医说白狐没事,就是失血有点多。”惠安把汤递给祁岁,眼睛红红的,“它刚才在警局外一直扒着窗户看,像在等你,我把它送到了诊所。”
祁岁没接汤,目光越过他们,落在不远处的巷口。辞年正靠在墙上抽烟,火光在他指尖明明灭灭,侧脸的轮廓被烟头烫出的光斑切割得支离破碎,像幅被揉皱又展开的画。
“我去趟诊所。”祁岁把保温桶塞回林小满怀里,转身往巷口走。辞年掐了烟,跟在他身后,两个人的影子在路灯下时而重叠,时而分开,像两只互相撕咬又舔舐伤口的野兽。
宠物诊所的红灯笼在风里晃,白狐趴在靠窗的笼子里,看见祁岁时,尾巴尖轻轻动了动。祁岁拉开笼门,它立刻跳出来,顺着他的裤腿爬上肩膀,舌头舔着他脖子上的吊坠,喉咙里发出呼噜声。
“它好像知道自己不会死。”祁岁摸着狐狸的耳朵。
他养的狐狸,怎么可能会死呢。
辞年靠在门框上,看着祁岁手腕上那道浅疤,和白狐耳朵上的疤位置一模一样。“苏思祁的日记里说,狐狸会说话。”他忽然开口,“她说狐狸告诉她,她的另一个孩子没死,被藏在向阳花丛里了。”
祁岁笑了笑,指尖捏了捏狐狸的爪子,肉垫里还沾着废墟的土。“她没疯。”他低头,对着狐狸的耳朵轻声说,“那天在暗格里,你是不是早就认出照片上的人了?”
白狐忽然跳下肩膀,跑到诊所的药柜前,用爪子扒着最底层的抽屉。里面放着瓶没开封的显影液,和摄影社暗房里的那瓶一模一样。
“它想让我们洗照片。”辞年打开抽屉,显影液的酸腥味飘出来时,白狐的毛竖了竖,像想起了什么。
回到宿舍时,林小满已经把暗房借来了。红色安全灯下,祁岁把铁盒子里的照片放进显影液,药水泛起细密的泡沫,像无数细小的气泡在亲吻相纸。
“苏思祁抱着的婴儿,左边的手腕有个胎记。”辞年的声音在红光里显得很沉,“和你胳膊上的一样。”
祁岁没说话。相纸上的影像渐渐清晰,年轻的苏思祁笑得眼睛弯成月牙,怀里的婴儿穿着白色连体衣,左边手腕露出块淡红色的印记,像朵没开的向阳花。而婴儿的脸,一半像他,一半像辞年。
最后那张被撕碎的照片也显影了。苏思祁的手旁边,露出半只男人的袖口,绣着朵极小的向阳花——那是当年祁家司机的制服标志。
“我爸的司机,姓苏。”祁岁的指尖在相纸上划了划,“我妈说他在我出生那年辞职了,去了南方。”他忽然笑了,“苏砚总说他爸在他小时候就走了,你说巧不巧?”
白狐蹲在暗房的角落里,看着显影液里渐渐浮现的人影,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祁岁转头时,看见它的眼睛在红光里泛着青蓝色,像极了画里的鬼火。
“十七年前,苏思祁从阁楼跳下去那天,也是这样的月色。”辞年忽然说,他的手按在祁岁的后颈上,力道不轻不重,“你还记得吗?你抱着这只狐狸躲在衣柜里,听见苏思祁喊‘小岁,快跑’,然后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祁岁的呼吸顿了顿。那段记忆他一直以为是梦,梦里有个女人的声音在喊他,还有辞年捂住他嘴的手,掌心全是冷汗。
显影液里的照片彻底清晰了。苏思祁手腕上的“思祁”吊坠,背面刻着个极小的“辞”字。
苏思祁,是他被拐走前的亲生母亲。
美术学院的画廊在夜里亮着灯。那幅燃烧的森林油画前站着个人,是本该被警方通缉的苏砚。他穿着白衬衫,袖口沾着颜料,正用画笔给画里的狐狸眼睛补色,青蓝色的颜料在画布上晕开,像两簇跳动的火焰。
“你们来了。”苏砚转过身,脸上带着种诡异的平静,“我妈总说,我有两个弟弟,一个叫祁岁,一个叫辞年。她把你们的名字刻在吊坠上,说这样就能找到你们了。”
白狐忽然冲过去,咬住苏砚的裤腿,牙齿嵌进布料里。苏砚没动,任由它撕扯,目光落在祁岁的吊坠上。“妈妈在筒子楼里独自抚养你们,直到……你们被拐走。."
辞年的手按在祁岁腰后,那里有块旧伤,是小时候被苏思祁用剪刀划的。那时她把他认成了辞年,举着剪刀喊“你为什么不去死”,是祁岁扑过来挡了一下,剪刀尖扎进了他的腰侧。
“她以为辞年是狐狸变的。”苏砚笑了笑,指腹蹭过画布上的狐狸,“阁楼里的抓挠声不是老鼠,是我爸在挖地窖,他怕苏思祁把你藏起来,连夜把地窖挖通,通向筒子楼后面的向阳花丛。”
祁岁想起小时候总在花丛里找到糖,玻璃糖纸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撒了一地的星星。辞年说那是狐狸送来的,现在才知道,是躲在地窖里的苏父偷偷放的。
白狐忽然松了口,跑到画廊的角落,用爪子扒着块松动的地板。下面露出个铁盒,里面装着本相册,最上面是张婴儿的死亡证明,姓名栏写着“祁年”,死亡日期是十七年前的重阳节——正是苏思祁跳楼那天。
“我爸说,当年医院抱错了。”苏砚的声音发颤,“你才是祁家的孩子,辞年……辞年是苏思祁和我爸的孩子。”
辞年没说话,只是看着相册里的婴儿照片。那孩子闭着眼睛,嘴角却微微上扬,像在笑。照片背面写着行字:“我的小辞年,要像向阳花一样朝着光长啊。”
这家人,真会扭曲是非。
四岁时,祁岁分裂出辞年,苏思祁是除他们外唯一的见证者。
白狐跳上画架,对着燃烧的森林油画低吼。画里的树影忽然动了动,缠绕的银链下,露出张模糊的脸,像苏思祁,又像祁岁的母亲。
“我妈没死。”祁岁忽然开口,指尖在死亡证明上划了划,上面的医院公章是伪造的,“她昨天还给我发了条信息,说在向阳花海等我。”
城外的向阳花海开得正盛,金色的花盘朝着太阳,像无数张仰起的脸。祁岁的母亲站在花海中央,穿着白色长裙,手腕上戴着只银链,刻着“念辞”。
“当年苏思祁怀的是双胞胎。”她转过身,脸上带着种近乎诡异的温柔,“医院说一个是死胎,我偷偷把他抱回了祁家,对外说你是早产儿。”她看向辞年,“而你,本该姓苏的。”
辞年的目光落在她身后的墓碑上,上面刻着“爱妻苏思祁之墓”,旁边还有个小墓碑,写着“幼子祁岁”。墓碑前摆着束新鲜的向阳花,花瓣上还沾着露水。
“苏思祁是被我推下去的。”祁母忽然笑了,声音像风吹过花海,“她总说要把你抢回去,说你是她的小辞年,我不能让她毁了你。”
祁岁突然平静地看向她:“他们对你说了什么?你才同意跟他们一起撒谎的?"
白狐猛地扑过去,咬住她的手腕,银链被扯断,“念辞”吊坠掉在地上,摔出道裂痕。祁岁捡起来,发现吊坠里面是空的,藏着张极小的照片,只有祁岁"
远处传来警笛声,李警官带着人穿过花海,脚步声惊起几只蝴蝶,翅膀上的花纹像极了向阳花瓣。
“苏砚在警局自首了。”李警官走到他们面前,手里拿着份DNA报告,“他承认是他把苏思祁的尸骨藏在阁楼墙里,也是他在暗房的照片上画了手印,想逼你们说出真相。”
祁母没反抗,只是看着辞年,眼神里有种复杂的情绪:“孩子,我知道你不应该出现,苏思祁不同意自己的孩子是个怪物。”
辞牟垂下头他想起小时候祁岁总爱睡在他旁边,说这样就不会做噩梦,其实他知道,祁岁是怕他半夜被阁楼的声音吓醒。
白狐忽然朝着花海深处跑去,那里有座废弃的木屋,门牌号是307,和筒子楼的那间一模一样。屋里的墙上贴满了照片,全是祁岁和辞年的,从穿着开裆裤的小孩,到现在的少年,每张照片的角落都画着只白狐。
木屋的抽屉里,放着本日记,是苏父写的。他说当年苏思祁没疯,只是发现了祁岁分裂出辞年的秘密。
“狐狸是苏思祁养的。”祁岁翻到最后一页,上面画着只白狐,旁边写着,“它通人性,会跟着小岁,保护他。”
白狐蹲在日记上,尾巴扫过那行字,像在点头。祁岁忽然想起小时候问过辞年,为什么狐狸总跟着他们,辞年说因为狐狸知道,他们是彼此的命。
警笛声越来越近,祁母被带上警车时,回头看了眼花海。金色的向阳花在风里摇曳,像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他们。
辞年走到祁岁身边,指尖碰了碰他手腕上的“思祁”吊坠,又摸了摸自己脖子上那只“辞年”——是昨天从苏砚宿舍找到的,藏在雕塑碎块里。
“美术课的大卫像,你改得很像我。”辞年忽然笑了,眼底的青蓝色像化开的颜料,“下次把下颌线画得再软点。”
祁岁挑眉,从口袋里掏出把美工刀,刀鞘上的向阳花在阳光下闪着光。“不如我们去雕塑工作室,把那尊断了耳朵的狐狸头补好?”他晃了晃手里的刀,“就用石膏,混点向阳花的花瓣。”
白狐跳上他们的肩膀,左右看了看,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远处的花海在夕阳下泛着金红色,像幅永远不会褪色的画。
而画里的两个少年,正朝着光的方向走去,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像两条缠绕在一起的银链,再也不会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