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不敢打他们,最多也就是口头骂骂。那些刻薄的字眼像淬了毒的针,扎在空气里,却穿不透两个孩子眼里的漠然。
她骂祁岁是"丧门星",骂辞年是"小畜生",骂到口干舌燥时,就端起桌上那碗永远温着的稀粥,小口小口地喝,眼神却像黏在他们身上的蛛网,又黏又冷。
祁岁那时总坐在地窖门口的小板凳上,看阳光从木缝里漏下来,在地上拼出破碎的图案。他不躲也不避,任由老太太的咒骂撞在脸上,再轻飘飘地落进心里某个早就空了的地方。
倒是辞年,偶尔会在她骂得最凶时,突然把手里的劈柴扔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老太太的声音就会像被掐住的喉咙,戛然而止,往后缩的样子像只受惊的耗子。
他们不在乎这些。
就像不在乎筒子楼里永远散不去的煤烟味,不在乎墙根下那丛野草什么时候黄了又绿,更不在乎自己究竟是不是被拐来的。在他们眼里,筒子楼里的人都是要死的——那个总咳嗽的张大爷,去年冬天还坐在门口晒太阳,转过年就没再出现;三楼的女人天天跟男人吵架,有天夜里尖叫着从窗户跳了下去,溅在地上的血第二天就被扫进了排水沟。死亡像楼道里的风,无处不在,早一天晚一天,没什么区别。
所以当警察冲进这间逼仄的小屋时,祁岁正趴在桌上,用捡来的铅笔头在旧报纸上画向阳花。
花瓣画得歪歪扭扭,却执拗地朝着右上角那片被窗框框住的天空。
辞年站在他身后,手里捏着块磨得发亮的鹅卵石,那是他们昨天在后山溪涧里捡的,据说能砸碎骨头。
警察的脚步声震得木地板咯吱作响,领头的李队举着枪,吼着"不许动"的瞬间,辞年手里的石头已经飞了出去。不是砸向警察,是砸向屋顶那盏昏黄的灯泡。玻璃碎裂的脆响里,祁岁慢悠悠地抬起头,眼里映着窗外漏进来的天光,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他们被抓进去时,祁岁还攥着那张画满向阳花的报纸。冰冷的手铐锁住手腕时,他甚至朝着押他的警察笑了笑,轻声说:"你看,花总要朝着光长的。"那警察愣了一下,只当是这孩子吓傻了,用力把他往前推了一把。
看守所的墙是灰绿色的,跟老太太家地窖的墙壁一个颜色。祁岁和辞年被分在相邻的隔间,中间隔着道铁栏,栏上的漆掉了大半,露出底下生锈的铁皮。夜里祁岁咳嗽得厉害,胸腔里像揣了只破风箱,呼哧呼哧地响。他听见辞年在隔壁用指甲刮铁栏,一下一下,节奏均匀得像某种暗号。刮到第七下时,祁岁就不咳了,侧耳听着那声音,直到天亮。
提审的警察来了好几次,问他们老太太一家的去向,问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祁岁总是盯着桌上的搪瓷杯,杯沿缺了个角,里面的水浑浊得能看见沉淀的水垢。他不说话,警察就拍桌子,声音大得能震落墙上的墙皮。直到某次,那警察急了,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吼道:"他们是受害者!你们到底把他们怎么样了?"
祁岁这才慢吞吞地抬眼,睫毛上还沾着昨晚没干的水汽。"受害者?"他歪了歪头,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他们说,等我长到十五岁,就把我卖给山里的瘸子当媳妇。还说,辞年力气大,正好送去黑煤窑挖一辈子煤。"他的声音很轻,像在说今天的天气,"你说,这样的人,算哪门子受害者?"
警察的手僵在半空,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祁岁看着他眼里的震惊,忽然笑了,笑得肩膀都在抖。他想起老太太总在夜里对着那尊掉了漆的观音像祈祷,求菩萨保佑她那游手好闲的儿子能发大财,求菩萨让这两个"野种"赶紧死掉。菩萨大概是听腻了,所以才睁只眼闭只眼,任由那陶缸沉进了花田的泥土里。
辞年在隔壁被提审时,话更少。无论警察怎么问,他都只有一句话:"人是我杀的,跟他没关系。"说这话时,他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单向镜,像是能穿透玻璃,看见隔壁隔间里祁岁低着头的样子。后来有次放风,两人隔着铁丝网遥遥相望,辞年突然扯了扯嘴角,无声地说了两个字。祁岁看懂了,是"等我"。
可是,辞年为什么要帮他顶罪?
他们在看守所里待了整整三个月。祁岁开始数墙上的裂纹,数到第一百二十八道时,窗外的树抽出了新芽。辞年不知从哪弄来颗钉子,在铁栏上刻划,等祁岁发现时,那里已经刻了密密麻麻的小太阳,每个太阳的中心都有个歪歪扭扭的"岁"字。
"他们说,认罪就能减刑。"有天夜里,辞年隔着铁栏低声说,声音里带着铁锈的味道,"我认了。"
祁岁没说话,只是把自己的手腕贴在冰冷的铁栏上,那里有圈被手铐磨出的红痕。他能感觉到辞年的手也贴在对面,隔着冰冷的铁,像是能传递些微的温度。"没用的。"他终于开口,声音哑得厉害,"他们不会信的。"
果然,没过几天,警察就拿着新的证据来了。是从老太太儿子的床板下搜出的日记本,里面歪歪扭扭地写着:"那两个小的越来越不对劲了,娘说要先下手......"后面的字迹被墨水晕开,糊成了一团黑。还有邻居的证词,说案发前几天,看见老头子在五金店买了好几袋水泥,当时还笑着说"要砌个花台,给老婆子种点花"。
证据像拼图一样慢慢凑齐,可没人敢相信,这一切的源头,是两个孩子被逼到绝境的反抗。李队来见他们时,眼里的震惊变成了复杂,他看着祁岁手腕上那圈淡下去的红痕,又看了看辞年手背上新添的伤疤——那是某次和狱友起冲突时留下的,据说对方被他打得断了三根肋骨。
"案子要重审了。"李队的声音有些干涩,"你们......"
"我们不在乎。"辞年打断他,眼神冷得像冰,"判多久,或者枪毙,都一样。"
祁岁在一旁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桌角的木刺。他想起筒子楼里那些终将死去的人,想起花田里被翻动过的泥土,想起陶缸上那些刻了又刻的名字。其实从一开始就没什么区别,他们和那些人,和老太太一家,和这座城市里所有在阴沟里挣扎的人,都不过是等着被时间碾碎的尘埃。
后来他们被转到了少年管教所。那里的墙是白色的,刷着刺鼻的石灰水,阳光透过铁窗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整齐的方格。
祁岁和辞年被分在同一个宿舍,宿舍里还有其他几个少年犯,个个眼神里都带着戾气。第一天晚上,就有人想抢祁岁手里的窝头,辞年没说话,只是抓起桌上的搪瓷碗,一下砸在那人的额头上。血顺着那人的脸颊流下来,滴在地上,像朵突然绽开的花。
从那以后,再没人敢惹他们。祁岁依旧每天坐在窗边,看天上的云飘来飘去,辞年就坐在他旁边,用捡来的石子在地上画向阳花。画得比祁岁那天在报纸上画的要好看,花瓣层层叠叠,朝着太阳的方向舒展。
有次管教来查房,看见地上的画,皱着眉问:"画这些干什么?"
祁岁抬头,阳光刚好落在他脸上,把他眼底的漠然照得一清二楚。"因为它们不会死。"他说,"冬天枯了,春天还会再长。"
辞年在一旁握住他的手,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划着,划的是那个刻在长命锁上的"岁"字。他们都知道,有些东西是埋不住的,就像花田里的秘密,就像刻在骨头上的名字,总会在某个雨天,或者某个阳光刺眼的午后,突然冒出来,带着泥土的腥气,和野草疯长的执念。
管教所的围墙很高,高到看不见外面的天空。但祁岁和辞年都不着急,他们有的是时间。就像等着向阳花在雨里扎根,在风里抽芽,等着那些被遗忘的名字,终有一天能在阳光下,重新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