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管所的清晨总被哨声撕得粉碎。五点半的天刚蒙蒙亮,祁岁已经坐在窗边,看着铁栏外那棵歪脖子树。树杈上搭着个破鸟巢,昨夜下过雨,巢里的干草湿漉漉地耷拉着,像团揉皱的灰布。
辞年醒时,看见祁岁的指尖正顺着铁栏的纹路滑动,指甲缝里还嵌着昨晚剥花生留下的红皮。他起身时床板发出"吱呀"一声,祁岁没回头,只轻声说:"那只鸟飞走了。"
辞年走到窗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空荡荡的树杈在风里摇晃,确实没了往日扑腾的影子。"可能被野猫叼走了。"他说,声音里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祁岁转过头,眼里映着铁窗外的灰白天光,忽然笑了笑:"也许是自己飞走的。"
那天早饭时,打饭的胖子故意把祁岁的窝头扔在地上,沾了层灰。周围的人都停下筷子,盯着他们——这胖子是号里的"老大",前几天刚因为祁岁没按他的规矩"问好",让手下把人堵在洗衣房里。结果那天傍晚,胖子就被人发现蜷在厕所隔间,手腕肿得像发面馒头,说是自己摔的,眼神却瞟都不敢瞟辞年。
此刻胖子梗着脖子,脸上堆着挑衅的笑。辞年没说话,只是慢慢放下手里的搪瓷碗,指节捏得发白。祁岁弯腰捡起地上的窝头,拍了拍灰,咬了一大口,咀嚼的动作很慢,眼睛却一直盯着胖子。
"好吃吗?"胖子嗤笑一声,"地上的东西,也就配给......"
话没说完,辞年已经抄起桌上的菜汤,兜头浇了过去。黄色的汤水顺着胖子的头发往下淌,混着菜渣挂在他脸上。周围瞬间安静下来,连管教的脚步声都仿佛远了些。胖子愣住了,随即涨红了脸,抄起板凳就要砸过来。
辞年侧身躲过,手肘狠狠撞在胖子的肋骨上。只听"咔嚓"一声轻响,胖子像只破麻袋似的倒在地上,抱着肚子蜷缩成一团,嘴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祁岁还在吃那个沾灰的窝头,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直到辞年踹了胖子一脚,他才抬眼,慢悠悠地说:"地上的东西,总有人爱吃。"
管教冲进来时,辞年正蹲在胖子面前,用鞋跟碾他掉在地上的搪瓷勺,发出刺耳的刮擦声。祁岁站起身,把没吃完的窝头塞进兜里,对着冲过来的管教说:"他自己摔的,跟我们没关系。"
管教显然不信,却也没多问——这里的孩子个个都是撒谎的好手,深究也没用。他指着辞年:"跟我去禁闭室!"
辞年被带走时,回头看了祁岁一眼。祁岁朝他扬了扬手里的窝头,像在说"我等着"。
禁闭室是间不足两平米的小黑屋,门关上的瞬间,所有光线都被掐灭了。辞年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想起小时候在老太太家的地窖。那时候祁岁总咳嗽,夜里咳得睡不着,他就搂着人,用指甲在墙上划刻痕,一划就是一夜。后来祁岁说,那些刻痕像星星,在黑夜里能发光。
他开始用指甲刮禁闭室的墙,一下,两下,跟当年在地窖里一样。刮到第七下时,听见外面传来祁岁的声音,很轻,像风从门缝里钻进来:"我在画花。"
辞年停了手,耳朵贴在门上。
"画了好多,"祁岁的声音带着笑意,"都朝着门缝那边的光。"
禁闭室的门缝透进一线微光,辞年盯着那点光,忽然觉得这黑也没那么难熬。
三天后辞年出来,脸上多了道新疤,是禁闭室里不知被什么东西划的。祁岁在操场等他,手里拿着片皱巴巴的银杏叶,叶脉被涂成了金色,是用烧黑的火柴头画的。
"给你。"祁岁把叶子递过去,"像不像向阳花的叶子?"
辞年接过来,叶片边缘被捏得卷了边。他想起祁岁在老太太家画的那些歪歪扭扭的向阳花,忽然攥紧了叶子,指节泛白:"等出去了,种满院子。"
祁岁笑了,眼角的弧度很轻:"好啊。"
他们在少管所的日子,就像墙上的石灰,一层层往下掉。有人来了,有人走了,有人被送走时哭天抢地,有人像扔垃圾一样被塞进警车。祁岁依旧每天坐在窗边画画,用捡来的粉笔头在墙上画满花草,全是朝着窗户的方向。辞年就守在他身边,谁要是敢挡着那片窗,他就敢把人胳膊拧脱臼。
有次新来的孩子不懂规矩,在祁岁画满花的墙上踩了个脚印。辞年没打他,只是把人拖到洗衣房,按着脑袋往装满冷水的洗衣桶里摁。那孩子呛得半死,被拖出来时脸白得像纸,从此看见祁岁墙上的花,绕着道走。
祁岁看着被擦干净的墙面,重新补画了朵更大的向阳花,花瓣几乎占满了整面墙。"其实不用这样,"他对辞年说,"踩脏了再画就是。"
辞年从背后抱住他,下巴抵在他发顶。祁岁的头发长了,软软地搭在脖颈上,像老太太家那只总偷吃东西的猫。"不能踩,"辞年的声音闷闷的,"它们在朝着光长。"
祁岁没说话,只是反手握住他的手。辞年的手心有层厚厚的茧,是常年干活、打架磨出来的,却总是很暖。
秋天来的时候,少管所组织去农场劳动。割稻子的时候,有个孩子故意用镰刀划向祁岁的腿。辞年眼疾手快,一把夺过镰刀,反手就割破了那孩子的胳膊。血滴在金黄的稻穗上,像开了朵小红花。
带队的管教是个年轻姑娘,吓得脸都白了,却只是把他们俩拉开,没说重话。晚上点名时,她偷偷塞给祁岁一支铅笔,还有半本笔记本。"别让其他人看见。"她小声说,眼里带着点怜悯。
祁岁接过笔记本,对着她笑了笑。那姑娘愣了一下,匆匆走了,像怕被什么烫到似的。
夜里,祁岁在笔记本上画农场的星空。没有灯,他就借着窗外的月光,一笔一划地画。辞年躺在旁边,看着他的侧脸,睫毛在月光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你说,外面的星星是不是也这样?"祁岁忽然问。
辞年凑过去,看见本子上的星星都朝着一个方向,那里画了个小小的太阳。"嗯,"他说,"比这亮多了。"
祁岁翻过一页,开始画两个人。一个坐着画画,一个站在旁边,手里拿着颗鹅卵石。画得很简单,却能一眼认出是他们。"等出去了,"他边画边说,"我们去后山捡石头,比上次那个还亮的。"
辞年没说话,只是伸手,把他额前的碎发拨开。指尖碰到祁岁的皮肤时,两人都顿了一下。少管所的夜里总是很冷,但此刻,那点触碰却像团火,慢慢烧起来。
冬天第一场雪落下时,祁岁又开始咳嗽,比往年更厉害。夜里咳得蜷在床上,像只被扔进水里的猫。辞年就把他搂在怀里,用体温焐着他的背,听着他胸腔里那破风箱似的声响,指甲深深掐进自己的掌心。
"没事的,"祁岁咳得说不出完整的话,却还是拍拍他的手,"春天就好了。"
辞年没信。他知道,祁岁的咳嗽是小时候在老太太家落下的病根,冬天总犯,像个定时炸弹。那天他趁着放风,跟一个快要刑满释放的少年打了一架,只为了那人藏在枕头下的半板止咳药。他被打得嘴角淌血,却死死攥着那板药,回来时藏在祁岁的枕头下。
祁岁发现药时,辞年正坐在窗边,看着外面飘雪的天空。他拿起药板,指尖有些抖:"哪来的?"
"捡的。"辞年头也没回。
祁岁走到他身后,把药板放在窗台上,轻轻抱住他的腰。辞年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任由他把脸贴在自己背上。"以后别这样了,"祁岁的声音闷闷的,"划不来。"
辞年转过身,看见他眼里的红血丝,伸手擦了擦他的眼角:"你要是死了,我一个人出去没意思。"
祁岁笑了,眼角滑下一滴泪,很快被辞年擦掉。"我不会死,"他说,"我们还要一起种向阳花。"
雪越下越大,把铁窗外的世界染成一片白。祁岁从兜里掏出那张画满向阳花的旧报纸,是从老太太家带出来的,被他折了又折,边角都磨破了。他把报纸展开,铺在窗台上,雪花落在纸上,很快融化成小小的水痕。
"你看,"祁岁指着那些歪歪扭扭的花瓣,"它们还在朝着光。"
辞年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报纸上的向阳花,每一朵的花瓣都执拗地朝着右上角——那里是老太太家窗户的方向,也是此刻少管所铁窗透进光亮的地方。
他忽然低头,在祁岁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像一片雪花落在皮肤上。"嗯,"他说,"我们也会。"
铁窗外的雪还在下,墙头上的枯草被雪覆盖,却在根部藏着嫩芽。就像他们,在这片灰败的地方,守着彼此,等着春天,等着有一天能朝着光,用力地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