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门在身后发出沉重的撞击声时,祁岁正盯着地上的影子。初夏的阳光有点烈,把他和辞年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条纠缠的蛇。
辞年攥着他的手腕,力道比手铐松些,却带着不容挣脱的执拗。“走了。”他说。声音比少管所里沉了些,这几年他蹿高了不少,肩背也宽了,站在祁岁身边像堵移动的墙。
祁岁没动,脚尖碾过门口那道刻着深浅不一划痕的水泥地。那是每个离开的人都会留下的印记,他和辞年却从来没碰过——他们总觉得,自己不会从这个门走出去。
“看什么?”辞年低头,看见祁岁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像落了只灰蝶。
“没什么。”祁岁收回目光,抬头时恰好有风吹过,扬起他额前的碎发,“就是觉得,阳光比记忆里烫。”
他们没地方去。少管所给的那点安置费,在走出巷口的烟酒店时就被辞年换成了两包烟。祁岁靠在斑驳的墙根上,看着辞年点烟的手。那双手比以前更稳了,骨节分明,虎口处有块新添的疤,是上个月为了抢食堂最后一个肉包留下的。
“去哪?”祁岁问。烟味飘过来,混着阳光晒热的尘土味,有点像老太太家阁楼的味道。
辞年吐出一口烟圈,烟雾模糊了他的眉眼:“找个能种东西的地方。”
他们最终在城郊租了间废弃的仓库。以前大概是用来存放化肥的,墙角还堆着几个破麻袋,风吹过时会发出哗啦啦的响。房东是个瘸腿的老头,收了钱连身份证都没看,只丢下一串锈迹斑斑的钥匙,说“死在里面也别找我”。
祁岁蹲在仓库中央,用手指抠着地面的裂缝。水泥块簌簌往下掉,露出下面黑褐色的土。“这里可以。”他说,眼睛亮了亮。
辞年把铺盖卷扔在角落,转身去捡那些破麻袋:“先打扫。”
他们花了三天时间清理仓库。扫出来的垃圾装了满满五推车,大多是腐烂的纸板和锈铁。祁岁在墙角发现一窝刚出生的老鼠,眼睛还没睁开,像团粉红的肉虫子。他没像辞年想的那样一脚踩下去,反而找了个破木箱,把老鼠连窝端了,放在仓库后面的草丛里。
“留着它们,冬天会偷东西吃。”辞年擦着窗玻璃,声音从灰尘里钻出来。
祁岁蹲在草丛边,看着那窝老鼠动了动:“它们没地方去。”
辞年没再说话。他知道祁岁想起了什么——少管所那只被野猫撕碎的鸟,还有地窖里那些被老太太用开水烫死的蟑螂。他们总是对这些活物有种奇怪的执念,像在透过它们,可怜某个时候的自己。
仓库收拾出来后,辞年找了份在屠宰场的活。每天凌晨出门,傍晚回来时身上总带着股洗不掉的血腥味。祁岁就在家待着,把仓库后面的空地翻了一遍,种上从市场捡来的向日葵种子。那些种子皱巴巴的,像被人嚼过又吐出来的,但祁岁把它们埋进土里时,眼神专注得像在进行某种仪式。
“今天厂里死了头犟牛。”辞年把带回来的肉扔在桌上,是块带骨的牛腩,油花在灯光下泛着白,“捅了三刀才倒下,眼睛一直瞪着,像要记仇。”
祁岁正用捡来的玻璃瓶浇水,闻言回头笑了笑:“跟你一样。”
辞年走过去,从背后圈住他的腰。祁岁比他矮了半个头,肩膀还带着少年人的单薄,隔着洗得发白的T恤,能摸到脊椎的形状。“比我听话。”他说,下巴搁在祁岁肩上,“我没被捅死。”
祁岁手里的玻璃瓶晃了晃,水洒在地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别跟人打架。”他说,声音很轻。
辞年没应声,只是收紧了手臂。屠宰场的人都知道他不好惹,前天有个老员工想抢他的活,被他用剔骨刀划破了脸,现在还在医院躺着。他没告诉祁岁,就像没告诉祁岁,那袋肉是从厂里偷偷拿的。有些事,祁岁知道了只会皱眉头。
向日葵发芽那天,祁岁高兴得像个孩子。他拉着辞年蹲在空地上,指着那些破土而出的嫩芽,眼睛在暮色里亮晶晶的:“你看,它们在使劲长。”
嫩芽细得像缝衣针,顶着两片圆滚滚的子叶,看着弱不禁风。辞年伸手碰了碰,指尖刚碰到,那芽就晃了晃,像在发抖。“风一吹就倒。”他评价道。
“不会。”祁岁把旁边的碎砖挪开,“根扎得深。”
那天晚上,祁岁做了个梦。梦里又回到老太太家的地窖,黑暗里弥漫着烂苹果的味,他咳得喘不过气,辞年的手却一直攥着他的,指甲深深嵌进他的掌心。他想告诉辞年,向日葵发芽了,但喉咙里像堵着棉花,发不出一点声音。
惊醒时,他发现自己正死死咬着辞年的肩膀。辞年没醒,眉头却皱着,大概是疼的。祁岁松了口,看见那片皮肤很快红起来,像朵没开的花。他伸出舌头舔了舔,辞年的睫毛颤了颤,睁开眼,眼底还蒙着层刚睡醒的雾。
“做噩梦了?”辞年的声音有点哑。
祁岁摇摇头,往他怀里缩了缩。仓库的夜比少管所冷,墙角的破窗挡不住风,呜呜的像有人哭。“没。”他说,“就是想咬你。”
辞年低笑一声,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祁岁的头发留长了,软软地搭在颈后,像某种温顺的动物。“明天给你带糖吃。”他说,“水果硬糖,橘子味的。”
祁岁没说话,只是往他怀里又靠了靠。他知道辞年说的是哪种糖。少管所的管教偶尔会发,透明的糖纸,剥开后能看见橘色的糖块,含在嘴里能甜很久。但他其实不喜欢吃糖,只是喜欢看辞年把糖纸铺平,夹在那本快翻烂的笔记本里,一张一张,像收藏着阳光。
日子像仓库后面的向日葵,不声不响地往上蹿。祁岁每天给它们浇水、拔草,看着茎秆一天天变粗,叶子舒展得像巴掌。辞年依旧在屠宰场上班,只是脸上的疤多了几道,有次回来时,眉骨处贴着块纱布,说是被牛蹄子划的。
祁岁没信。他半夜起来,借着月光看辞年的脸,纱布下面渗出血迹,形状不像蹄子划的,倒像被人用拳头打的。但他没问,只是第二天把藏在床板下的刀片往辞年口袋里塞了塞。那是他从少管所带出来的,磨得很薄,能轻易划破皮肤。
辞年捏着刀片笑了,指尖蹭过祁岁的手背:“放心。”
那天傍晚,辞年回来时,身后跟着个陌生男人。男人穿着件花衬衫,脖子上挂着条金链子,看见祁岁时,眼睛在他身上转了两圈,笑得不怀好意。
“这是阿力,”辞年介绍道,语气没什么起伏,“以后跟他干活。”
祁岁没说话,只是盯着男人手腕上的纹身。是只张开翅膀的鹰,爪子抓着把刀,看着很凶。
阿力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摸了摸鼻子:“小兄弟看着面嫩,胆子倒大。”
辞年把背包往地上一扔:“他比谁都狠。”
后来祁岁才知道,阿力是做“回收”生意的。不是收废品,是收那些别人不敢收的东西——偷来的电动车、抢来的首饰,甚至还有从医院太平间顺出来的金属器械。辞年在屠宰场帮他处理过几次“麻烦”,大概是觉得可靠,便把祁岁也拉了进来。
祁岁很擅长这个。他话少,眼神却毒,一眼就能看出哪些东西能脱手,哪些该直接融成废料。阿力越来越信任他,有时甚至会把对账的活交给他。没人知道,祁岁算账时,总想起老太太家那个带锁的木箱。当年他就是凭着听声辨数的本事,摸清了箱子里银元的数量。
“这小子,天生吃这碗饭的。”阿力在酒桌上拍着辞年的肩膀说,唾沫星子溅在酒杯里,“比你稳。”
辞年没说话,只是把祁岁面前的酒杯挪开。祁岁不喝酒,沾一点就脸红,眼睛却会变得更亮,像藏着野火。
那天晚上,他们收了批来路不明的钢筋。对方给的价压得很低,阿力不想接,祁岁却点了头。“能赚。”他只说这两个字。
后来才知道,那批钢筋是从正在施工的桥梁上偷来的,上面还沾着没干的水泥。警察很快找上了门,阿力吓得躲进了乡下,倒是祁岁,面不改色地把钢筋运到废品站,用强酸融成了铁水。
警察来仓库搜查时,只看见一地刚种下的向日葵。祁岁蹲在地里浇水,阳光洒在他脸上,看着干净又无害。“我们就种点花。”他说,声音软软的,像怕生的样子。
领头的警察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站在旁边的辞年。辞年脸上没什么表情,手里却把玩着一把生锈的铁锹,锹刃在阳光下闪着冷光。警察没多问,走了。
门关上的瞬间,祁岁脸上的温顺就散了。他直起身,看着警车消失在巷口,忽然笑了:“他们眼睛不好。”
辞年扔掉铁锹,走过来替他擦掉脸上的泥土:“因为他们只看想看的。”
就像当年没人相信,那对慈眉善目的老夫妻会把孩子锁在地窖;就像没人相信,少管所里那个总在画画的少年,手里藏着能划开喉咙的刀片。人们总喜欢给事物贴标签,却忘了标签下面,可能藏着完全不同的东西。
秋天来时,向日葵开花了。黄灿灿的花盘缀满枝头,朝着太阳的方向转,把仓库后面的空地铺成了片金色的海。祁岁坐在花丛里,手里拿着支铅笔,在素描本上画那些花。他画得很认真,连花瓣上的绒毛都画得清清楚楚。
辞年靠在仓库的墙根上抽烟,看着祁岁的背影。夕阳把祁岁的头发染成了金红色,有只蜜蜂停在他的肩膀上,他也没动,像座安静的雕像。
“阿力死了。”辞年忽然说。烟蒂掉在地上,烫出个小黑点。
祁岁手里的铅笔顿了顿,花盘上的线条歪了一下。“怎么死的?”他问,声音没什么起伏。
“被人沉进江里了。”辞年用脚碾灭烟蒂,“抢了不该抢的东西。”
祁岁低下头,继续画那朵被画歪的花:“哦。”
他们都没提阿力曾在酒后说过的话。那天阿力喝多了,搂着辞年的脖子,说要把祁岁“借”给他一晚,还说“这么好的货色,藏着可惜了”。当时辞年没说话,只是第二天,阿力养的那条狼狗就被发现吊死在仓库的房梁上,舌头伸得老长。
现在阿力死了,像条被扔掉的破布。祁岁觉得,这跟仓库后面那窝冻死的老鼠没什么区别——都是没看清自己的位置,挡了别人的路。
“以后我们自己干。”辞年走到祁岁身边,蹲下来看他的画。画里的向日葵长得很高,花盘却都朝着仓库的方向,像在朝拜什么。
祁岁把铅笔放下,抬头看着他。夕阳落在辞年的侧脸上,把他下颌的线条勾勒得很锋利。“好啊。”他说,忽然伸手,把辞年嘴角的烟丝摘下来,“我们自己干。”
风吹过花丛,发出沙沙的响。向日葵的花盘轻轻摇晃,像在点头。祁岁知道,辞年说的“自己干”是什么意思。不是像阿力那样小打小闹,是要找个更大的“仓库”,埋下更值钱的“东西”。
就像当年在花田里埋下的秘密,就像此刻在泥土里悄悄生长的根须——它们都在黑暗里蛰伏着,等着有一天,能破土而出,把整个世界都缠上。
祁岁重新拿起铅笔,在画纸的角落添了两个小小的人影。一个坐着画画,一个站在旁边,手里拿着把铁锹。远处的太阳正往下落,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两条永远不会分开的影子。
他画得很轻,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响,像某种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