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缕光还没越过地平线时,祁岁就醒了。
他没动,只是睁着眼看辞年的睡颜。晨光透过窗帘缝隙漏进来,在他脸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线条。
祁岁伸出手,指尖悬在半空,最终还是没碰。
辞年忽然睁开眼,瞳孔在初醒时缩成针尖,带着惯有的警惕和冷意,直到看清是祁岁,才慢慢松弛下来,眼底漫上一层朦胧的睡意。“醒了?”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伸手把祁岁往怀里带了带,“再睡会儿。”
“睡不着。”祁岁侧过身,鼻尖蹭过他的锁骨,那里有颗很小的痣。
“嗯?”辞年的手在他背上轻轻摩挲,像在安抚一只炸毛的猫。
辞年低笑起来,胸腔的震动传到祁岁耳边。“你那天那个样子,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野猫,手里还攥着半管快干的颜料,差点就泼我脸上了。”
祁岁哼了一声,指尖在他胸口画圈。“谁让你没经过我同意就把那个胖子杀了。"
辞年捏了捏他的后颈,力道不轻不重,带着熟悉的掌控感。
祁岁抬眼看他,眼底闪着狡黠的光。
那段日子像场荒诞的噩梦,却又透着诡异的甜。
两个浑身是刺的少年,在泥泞里互相撕咬,又在对方快沉下去时,不动声色地拉一把。他们都不懂什么叫善意,只会用最笨拙、最伤人的方式,确认彼此的存在。
辞年低头吻他,带着清晨的凉意和一点不容拒绝的强势。祁岁没躲,反而伸手扣住他的后颈,加深了这个吻。舌尖相触时,带着点血腥味——昨晚太疯,唇角被牙齿磕破了。
他们从不温柔,年轻时是这样,老了也一样。亲吻带着掠夺的意味,拥抱像是要把对方骨头捏碎,连指尖的触碰都带着试探和防备,却又在最深处藏着只有彼此能懂的默契。
“起来煮早餐?”分开时,辞年的呼吸有点乱,他舔了舔祁岁唇角的伤口,看见对方皱眉的样子,眼底闪过一丝愉悦。
“你煮。”祁岁推开他,翻身下床,“我要去画画。”
民宿的院子里有个画架,是辞年特意让人搬来的。祁岁搬了把椅子坐在画架前,看着远处渐渐亮起来的天空,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扶手。画布还是空白的,他却迟迟没动笔。
辞年端着两杯咖啡出来时,就看到他这副样子。晨光落在他的白发上,像落了一层霜,侧脸的线条在光线下显得有些锋利,不像在看风景,倒像在瞄准猎物。
“在想什么?”辞年把咖啡递给他,自己靠在旁边的柱子上。
“在想,”祁岁接过咖啡,没喝,只是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我们是不是真的变成‘正常人’了。”
辞年笑了笑:“你觉得呢?”
“不像。”祁岁低头,看着杯子里自己的倒影,模糊不清,“正常人不会在看日出时,盘算着怎么把隔壁民宿那个吵了我们三天的小孩丢进海里。”
“那你想丢吗?”辞年的语气很平淡,像在问今天天气怎么样。
祁岁抬眼看他,两人对视了几秒,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样的东西——那种近乎漠然的残忍,像埋在冰层下的火种,一点就着。
“算了。”祁岁收回目光,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很苦,他却皱了皱眉,没加糖,“太麻烦。”
辞年没说话,只是走到他身后,伸手环住他的肩膀。他知道祁岁不是心软,只是觉得不值得。他们的世界里,只有“值得”和“不值得”,没有“对”和“错”。
“画吧。”辞年低头,在他耳边轻声说,“画完我们去看风车。”
祁岁终于拿起画笔,蘸了颜料。他没画日出,也没画向日葵花田,而是画了一片黑暗。浓稠的、化不开的黑暗,像他们曾经待过的那个仓库,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辞年就站在他身后看着,没催,也没问。他知道祁岁在画什么。那片黑暗里,藏着追债人的叫骂,藏着碎玻璃的寒光,藏着他们互相撕咬又互相舔舐伤口的夜晚,藏着那些不被世俗接纳的、扭曲的、却无比真实的过往。
画到一半,祁岁忽然停了笔。他转头看向辞年,眼神锐利:“你还记得那个评委吗?就是当年说我画的是垃圾,把我的画扔在地上踩的那个。”
辞年想了想,点了点头:“记得。后来他在自家画室里被烧死了,警方说是意外。”
“不是意外。”祁岁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像冰上的裂痕,“是我放的火。”
辞年挑眉,没惊讶,反而问:“用的什么?”
“松节油。”祁岁低头,继续在画布上涂抹,“你教我的,说那个烧得快,不容易留下痕迹。”
“嗯,”辞年应了一声,语气里带着点赞许,“你学得很快。”
他们像在讨论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比如昨天的汤好不好喝,却在说着足以让任何人毛骨悚然的过往。没有愧疚,没有不安,只有一种近乎炫耀的默契,仿佛那不是纵火,而是完成了一幅得意的画作。
“他踩坏了我最喜欢的那支画笔。”祁岁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错辨的戾气,“那是你用第一个月工资给我买的。”
辞年伸手,轻轻擦掉他鼻尖沾上的一点颜料,动作温柔得不像话。“所以他该死。”
这就够了。祁岁想。不需要多余的安慰,不需要虚伪的道德评判,只需要一句“他该死”。这就够了。
他们从来不是好人,也没想过要当好人。年轻时,他们为了活下去,可以抢,可以骗,可以把别人的痛苦当成自己的乐子;后来有了钱,有了地位,那些尖锐的棱角被包裹在精致的西装和温和的笑容里,却从未消失。
就像现在,他们可以坐在花田边晒太阳,可以为了明天去看风车而期待,可以像普通人一样拌嘴、拥抱,但骨子里的东西没变。他们依然会因为一点小事而动杀心,依然觉得大多数人的生命轻如鸿毛,依然无法理解那些所谓的“善良”和“共情”。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祁岁放下画笔,看着眼前的画。黑暗里,渐渐显露出两个模糊的人影,紧紧靠在一起,看不清脸,却能感觉到那种相依为命的、带着血腥味的羁绊。
“画完了。”他说。
辞年上前一步,看着那幅画,看了很久。“很好看。”他说,是真心的。
“当然。”祁岁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我画的。”
“去看风车?”辞年伸出手。
祁岁握住他的手。两只手都不算干净,掌心有老茧,指缝里似乎还残留着颜料和泥土的痕迹,甚至可能,还有早已干涸的血迹。
“走。”
他们没开车,沿着乡间小路慢慢走。路边的野花长得很高,偶尔有蝴蝶飞过,却没人去看。两人并肩走着,话不多,却步调节奏惊人地一致,像两个齿轮,咬合了几十年,早已分不开。
路过一个小镇时,遇到集市。人很多,很吵,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像一锅煮沸的粥。祁岁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往辞年身边靠了靠,眼神里的烦躁几乎要溢出来。
辞年察觉到了,不动声色地挡在他身前,隔开了拥挤的人群。他的眼神扫过周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原本挤过来的人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仿佛被什么危险的东西盯上了。
“讨厌人多的地方。”祁岁低声说,语气里带着点不耐烦。
“嗯。”辞年应了一声,“看完风车我们就回去。”
在一个卖冰淇淋的小摊前,祁岁忽然停住了脚步。摊主是个老太太,笑得很慈祥,正在给一个小孩递冰淇淋。
“要吃吗?”辞年问。
祁岁没说话,只是看着那个小孩。小孩大概四五岁,手里拿着冰淇淋,吃得满脸都是,还在哭闹着要另一个口味。他的母亲在旁边不耐烦地呵斥着,声音尖锐。
“你看他的眼睛。”祁岁忽然说,“很吵,对不对?”
辞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小孩还在哭闹,脸涨得通红,眼睛里满是贪婪和任性。
辞年想了想,点了点头:“嗯。"
祁岁笑了笑,没再说话,转身往前走。辞年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这片喧闹的集市,好像瞬间安静了下来。只有他们两个人,走在人群里,像走在一片无人的荒原。
风车在远处的山坡上,很大,白色的叶片在风中缓缓转动,投下巨大的影子,像巨人的手臂。
他们在风车下坐了下来,风很大,吹得人头发乱舞。远处是连绵的田野,绿色的波浪一样起伏,很安静,只有风声和风车转动的吱呀声。
“还记得吗?”祁岁忽然开口,“我们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是在荷兰。”
“嗯。”辞年应了一声。
他们沉默地坐了很久,看着风车转了一圈又一圈,像在看时间流逝。阳光渐渐升高,有点热了,祁岁却没动,只是眯着眼,看着远处的地平线。
“你说,”祁岁忽然转头看他,眼神很认真,“如果当年我们没从筒子楼里搬出来,会怎么样?”
辞年想了想:“我会一直陪着你,死亡都不能把我们分别。”
祁岁笑了起来,是那种很真心的笑,眼角的细纹都挤在了一起,像幅被揉皱又展开的画。“我猜也是。”
他突然凑近辞年:“如果我们哪一方先死去了,另一方就自杀,把自己的心脏和对方交换。″
风更大了,吹得风车的叶片发出呼呼的声响。辞年忽然伸手,抓住了祁岁的手。祁岁的手有点凉,他用力握了握,把自己的温度传过去。
“祁岁。”辞年看着他,眼神很深,像不见底的海,“我们永远不会变成‘正常人’。”
祁岁看着他,没说话,只是反手握住他的手,更紧了。
“我们不会为了谁心软,不会觉得愧疚,不会遵守那些无聊的规则。”辞年的声音被风吹得有点散,却异常清晰,“我们会一直这样,直到死。”
“嗯。”祁岁应了一声,很轻,却很坚定。
他们不需要变成正常人。那些所谓的善良、共情、道德,对他们来说,就像不合身的衣服,穿起来别扭,不如赤裸着舒服。
他们可以在看风车时,想起几十年前的暴力和血腥,没有丝毫不安;可以在讨论早餐时,顺便计划着怎么让那个吵闹的邻居消失;可以在亲吻时,带着互相伤害的快意,又在拥抱时,露出只有彼此能看的脆弱。
这就够了。
风还在吹,风车还在转,远处的田野绿得晃眼。祁岁靠在辞年的肩膀上,闭上眼睛,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想起很多年前,在那个漆黑的仓库里,辞年也是这样,把他护在怀里,外面是追债人的叫骂声,他却觉得很安心。那时他就知道,他们是一类人,是彼此的同类,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理解对方的怪物。
“回去吧。”祁岁睁开眼,看着天边渐渐聚集的乌云,“好像要下雨了。”
“好。”
他们站起身,往回走。没牵手,却走得很近,肩膀偶尔会碰到一起,带着熟悉的、让人安心的频率。
路过那个集市时,那个哭闹的小孩还在,他的母亲已经不耐烦到了极点,抬手给了他一巴掌。小孩哭得更凶了,周围的人纷纷侧目,有人指责母亲,有人议论小孩不懂事,乱糟糟的一片。
祁岁和辞年像没看见一样,径直走了过去。那些喧嚣和议论,对他们来说,就像耳边的风声,无关紧要。
快到民宿时,雨点开始落下来,越来越大。他们没跑,只是慢慢走,任由雨水打湿头发和衣服。冰凉的雨水落在脸上,有点疼,却让人清醒。
“你说,”祁岁忽然开口,声音被雨声盖了一半,“那个小孩会不会被他妈妈打死?”
“有可能。”辞年的声音很平静,“也有可能,他会记恨他妈妈一辈子,等长大了,找个机会报复回去。”
祁岁笑了笑:“像我们一样?”
“像我们一样。”辞年侧过头,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脸,眼神里有种近乎温柔的偏执,“但他不会有我们幸运。”
祁岁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他们有彼此,而那个小孩,大概率只会在仇恨里孤独地长大,最后变成一个没人理解的怪物。
回到民宿时,两人都湿透了。岁安在门口焦躁地转圈,看见他们回来,立刻扑上来,用头蹭着他们的裤腿,发出委屈的哼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