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的雨,细得像筛过的银粉,斜斜地织在青苍山的茶田上。新抽的茶芽带着点鹅黄,被雨洗得透亮,指尖一碰就能掐出水来。
叶鼎之戴着竹编的斗笠,蹲在茶田埂上,指尖轻捻着嫩芽。他动作慢,却稳,掐下的芽头都带着两片嫩叶,整齐地落在竹篮里。百里东君就坐在田边的青石上,手里把玩着个茶盏,看他额角的雨珠顺着皱纹往下滑,忽然起身替他拢了拢斗笠的系带。
“慢点采,不急。”他声音混着雨声,温温的,“雨停了再弄也不迟。”
“清明前的茶最金贵。”叶鼎之头也不抬,指尖又掐下颗芽头,“错过了这几日,滋味就差远了。你忘了?当年温客行来品茶,非说‘明前茶像鼎之,清冽里带着暖’,还被你瞪了半天。”
百里东君低笑,伸手接过他的竹篮,掂量了掂量:“够了,再采就该累着了。”他把篮子往田埂上一放,拉着叶鼎之往竹棚走,“先去喝口热茶。”
竹棚是阿竹特意搭的,四面通风,却挡得住雨。里面摆着套粗陶茶具,炉上的水正咕嘟冒泡。百里东君拿起新采的茶芽,放进盖碗里,沸水一冲,芽头在水里翻卷,像群刚睡醒的绿雀。
“尝尝?”他把茶盏推到叶鼎之面前。
叶鼎之抿了口,清苦的滋味在舌尖炸开,接着漫上来的是回甘,带着雨润的鲜灵。他眼睛一亮:“今年的茶比去年更有劲儿。”
“那是,”百里东君也给自己倒了杯,“你采的茶,自然不一样。”
雨丝飘进竹棚,落在茶盏上,漾起细小的圈。叶鼎之忽然想起那年,他们也是这样在茶田边躲雨,百里东君把外袍脱下来罩在两人头上,雨水顺着衣摆往下滴,他却只顾着给叶鼎之烤被淋湿的茶芽,火烤得太急,芽头焦了,苦得两人直吐舌头,却笑得像偷到糖的孩子。
“阿竹说,山下的茶馆想订咱们的明前茶。”叶鼎之捻起片落在桌上的茶叶,“给的价钱不低,够给弟子们添些新衣裳了。”
“卖他们一半就行。”百里东君道,“留一半,给念念和小娃娃寄去。书生爱喝茶,说咱们的茶能‘润笔’。”
“你倒记得清楚。”叶鼎之笑,“前几日念念还托人带信,说小娃娃长牙了,总爱啃书卷,让我给做个竹制的磨牙棒。”
“我去做。”百里东君立刻接话,“后山的湘妃竹刚够粗,我给刻上朵桃花,保准好看。”
叶鼎之看着他眼里的光,像年轻时说要给竹箫刻字时那样亮。他忽然觉得,岁月并没有磨掉百里东君的少年气,只是把那份气性,藏进了给茶芽控温、给孩子做玩具的细致里。
雨停时,茶田的雾气散了,露出远处的青瓦屋顶。百里东君背着竹篮,叶鼎之手里提着茶具,慢慢往回走。田埂上的野草沾着水珠,蹭得裤脚湿漉漉的,却没人在意。
“等茶晒好了,我们泡壶浓的。”百里东君忽然说,“就着你做的桂花糕。”
“好啊。”叶鼎之应着,“再叫上阿竹,让他说说山下的新鲜事。”
风吹过茶田,新叶沙沙作响,像在应和他们的话。叶鼎之看着身边的人,斗笠的阴影落在他鬓角的银丝上,忽然觉得,所谓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个人陪你采完明前茶,再一起等茶晒干,等糕蒸好,等一场雨停,等下一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