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是被冰冷的液体强行拽回躯壳的。
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得呛人,刺得鼻腔发酸,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像吸入细小的针。
身体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每一寸骨骼都在叫嚣着酸痛。
眼皮仿佛被胶水黏住,用尽力气才勉强掀开一条缝隙。
视野里一片模糊的晕眩,只有惨白的天花板和冰冷的吊灯轮廓在晃动。喉咙干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醒了?”一个毫无温度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像冰锥凿在耳膜上。
我猛地一颤,混沌的意识瞬间被这声音刺得清醒了大半。循着声音,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
江临就坐在病床边的单人沙发里。昂贵的黑色西装外套随意搭在扶手上,只穿着挺括的白衬衫,领口解开了两颗扣子,露出线条冷硬的一段脖颈。他交叠着修长的双腿,姿态看似闲适,但那微微前倾的上身和投射过来的目光,却带着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他指间夹着一支点燃的香烟,猩红的火点在昏暗的病房里明明灭灭。青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过于深邃的轮廓,却让那双眼睛里的寒意更加清晰锐利。他正透过烟雾,一瞬不瞬地审视着我,眼神像手术刀,精准地切割着我的狼狈。
“婚礼上晕倒,”他缓缓吐出一口烟圈,烟雾缭绕中,嘴角勾起一个冰冷刻薄的弧度,声音里淬着毫不掩饰的讥诮,“沈微,你这‘病西施’演得不错。怎么,是觉得当众给我江临难堪,很有趣?”
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的石头,砸在脸上,又冷又痛。屈辱感瞬间从心底炸开,灼烧着每一根神经。我攥紧了身下冰凉的被单,指甲几乎要嵌进布料里,试图用这点微不足道的力道稳住摇摇欲坠的尊严。
“我没有……”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病弱的颤抖,“我只是……束腰太紧……”解释苍白无力,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笑。
果然,他嗤笑一声,那笑声短促、冰冷,充满了不屑。他倾身向前,将烟蒂狠狠摁灭在床头柜上那只显然是临时拿来的廉价玻璃烟灰缸里,发出“滋”的一声轻响。这个动作带着一种毁灭性的随意。
“束腰?”他重复着,身体更近地压迫过来,那股混合着烟草和冷冽须后水的危险气息瞬间将我笼罩。他冰凉的手指毫无预兆地再次攫住我的下巴,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骨头,强迫我仰起脸,被迫承接他那双深不见底、翻涌着阴鸷怒火的眸子。
“沈微,”他压低声音,每一个音节都像淬了剧毒的冰凌,狠狠扎进我的耳膜,“收起你那套楚楚可怜的把戏。我花钱买的是个能喘气的玩意儿,不是个动不动就晕倒的废物!”他指尖的力道加重,痛得我眼前发黑,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又被我死死憋了回去。
“记住你的身份。你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满足我。”他盯着我强忍泪水的眼睛,唇角的弧度残忍而冰冷,“别再给我搞砸任何事,否则,我不介意让你和你那个苟延残喘的沈家,一起彻底消失。”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猛地甩开手,像丢弃一件肮脏的垃圾。我被他巨大的力道带得偏过头去,脸颊火辣辣地疼,下巴上肯定留下了清晰的指印。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病床边投下巨大的阴影,将我完全吞噬。他慢条斯理地拿起西装外套搭在臂弯,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我,眼神里只剩下纯粹的、审视物品般的冷漠。
“给你二十分钟。收拾干净,滚回‘家’。”他丢下最后一句冰冷的命令,甚至懒得再看我一眼,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病房。沉重的门在他身后关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震得整个空间都在微微发颤。
病房里死一样的寂静。
消毒水的气味依旧浓烈,却再也盖不住那股萦绕不散的、属于江临的冰冷烟草味和浓重的屈辱气息。脸颊和下巴的疼痛清晰地提醒着我刚才发生的一切。眼泪终于还是冲破了强忍的堤坝,无声地滑落,砸在洁白的被单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我抬手,狠狠擦去脸上的泪水,指尖触碰到下颌骨上清晰的指痕,痛得倒抽一口冷气。不能哭。沈微,你不能哭。眼泪在这个男人面前一文不值,甚至只会成为他嘲弄你的又一个把柄。
撑着酸痛无力的身体坐起来,眩晕感再次袭来,我扶着冰冷的床头柜喘息了好一会儿。目光落在旁边那只廉价的玻璃烟灰缸里,里面静静躺着那枚被江临粗暴摁灭的烟蒂,扭曲变形,如同我此刻的处境。
“家”?
那个地方,怎么可能是家。那是他为我准备的、镶嵌着黄金的囚笼。
护士推门进来换药,看到我脸上的指痕和通红的眼眶,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忍和同情,但很快又低下头,动作麻利地帮我拔掉手背上的输液针头,轻声说:“江先生交代了,您醒了就可以出院。”
我沉默地点点头,掀开被子下床。双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虚浮无力,脚踝处传来婚礼上崴到的隐痛。昂贵的婚纱早已被换下,身上只穿着一件医院宽大的病号服,空荡荡的,衬得人更加苍白脆弱。
没有行李,没有亲人,只有我自己。
二十分钟后,我穿着那身单薄的病号服,走出了医院大门。深秋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了薄薄的布料,激得我浑身一颤。一辆通体漆黑、线条冷硬的劳斯莱斯幻影如同蛰伏的猛兽,悄无声息地滑到我面前停下。
司机是个面无表情的中年男人,他下车,拉开后座车门,做出一个“请”的手势,眼神却没有任何温度。
我坐进车里。车厢内空间极大,顶级皮革和昂贵木料的气息混合着,冰冷而奢华。真皮座椅柔软得如同云朵,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车窗隔绝了外面城市的喧嚣霓虹,只留下车内死水般的沉寂和一种无声的窒息感。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深夜空旷的街道上,窗外的光影飞速掠过,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魇。我蜷缩在宽大座椅的一角,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汲取着微乎其微的热量。身体各处残留的疼痛,下巴的指痕,还有心脏深处那被反复践踏的屈辱感,交织在一起,冰冷地啃噬着残存的意志。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驶离繁华市区,进入一片依山傍水、守卫森严的顶级豪宅区。最终,在一扇巨大的、造型冷峻的黑色雕花铁门前停下。门无声地自动滑开,车子驶入一条幽长的私家车道,两旁是精心修剪却显得过分齐整、缺乏生机的名贵树木。
一座庞大得如同中世纪堡垒的建筑出现在视野尽头。整体是冷硬的现代几何风格,巨大的落地窗在深夜里反射着清冷的光,像巨兽冰冷的眼睛。没有一丝多余的灯火,只有门厅处亮着几盏惨白的光源,将整栋建筑映衬得更加阴森、孤寂,如同一座用金钱堆砌的冰冷坟墓。
车子在主楼门前停下。
司机再次下车,为我拉开车门。凛冽的山风立刻灌了进来,带着浓重的湿寒气息。我裹紧了单薄的病号服,赤着脚踩上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台阶。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冻得牙齿都在打颤。
沉重的大门无声地打开。一个穿着剪裁合体黑色制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刻板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内,眼神如同扫描仪,毫无感情地落在我身上。他微微躬身,声音平板无波:“夫人,我是管家陈伯。先生吩咐,您住三楼西侧尽头的主卧。”
“夫人”这个称呼从他嘴里吐出来,带着一种冰冷的讽刺。
我没有回应,或者说,已经没有力气回应。赤脚踩在光可鉴人的、冰冷得如同冰面的黑色大理石地砖上,寒气直透骨髓。门厅空旷得可怕,挑高的穹顶投下巨大的阴影,只有几盏冷色调的射灯提供着有限的光源,将我的影子拉得细长而扭曲,投射在冰冷的地面和墙壁上,形单影只。
陈伯不再说话,只是侧身,示意我跟着他。皮鞋踩在地面上发出规律的、空洞的回响,在死寂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我像一抹游魂,跟在他身后,每一步都踩在彻骨的寒意里。
巨大的旋转楼梯盘旋而上,扶手是冰冷的金属质地。我扶着扶手,一步步向上走,病后的虚弱和脚底的冰冷让脚步虚浮踉跄。楼梯间墙壁上挂着一些巨大的抽象油画,色彩浓烈而扭曲,在惨淡的光线下显得面目狰狞。
终于爬到三楼。走廊深长,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颜色沉重的实木房门,如同沉默的棺椁。空气里弥漫着昂贵家具木材和清洁剂的混合气味,干净得没有一丝烟火气,也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气。只有我和陈伯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被放大了无数倍,敲打在紧绷的神经上。
一直走到走廊最西侧。陈伯在一扇比其他门更为高大厚重的双开实木门前停下。他推开其中一扇门,侧身让开。
“夫人,这就是您的房间。先生不喜欢被打扰,尤其是夜间。请您务必谨记。”他平板地交代完,甚至没有看我一眼,便转身离开,脚步声迅速消失在走廊尽头,留下我一个人站在那扇敞开的、如同怪兽巨口的门前。
我站在门口,朝里面望去。
房间大得离谱,也空旷得离谱。层高极高,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浓重的、化不开的夜色,隐约能看到远处山峦起伏的黑色剪影。房间中央孤零零地摆放着一张尺寸惊人的欧式大床,铺着深灰色的丝绸床品,冰冷的光泽在昏暗的壁灯下流淌。除此之外,只有几件线条冷硬的深色家具散落在角落里,巨大的衣帽间门紧闭着。整个空间色调以深灰、墨蓝和冷白为主,奢华到了极致,也冰冷到了极致。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新家具和消毒水混合的、毫无人气的味道。
没有一丝暖意,没有一件属于“家”的柔软物品。这里更像一个精心打造的、冰冷的展示柜,而我,就是里面那个待价而沽、被囚禁的展品。
赤脚踏进去,光洁冰凉的地板砖激得我脚心一阵抽搐。深秋山间的寒气似乎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缝隙无声地渗透进来,比医院的病房还要冰冷刺骨。单薄的病号服根本无法抵御这股寒意,身体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牙齿咯咯作响。
我需要一件衣服,任何能保暖的东西。
我拖着虚浮沉重的脚步,走向房间一侧那扇紧闭的、巨大的衣帽间门。门很沉,我费力地推开。
里面是另一个令人窒息的巨大空间。一排排顶天立地的衣橱,灯光自动亮起,惨白的光线照亮了一切。然而,衣橱里挂着的,全是崭新的、带着吊牌的女装。剪裁精良,面料昂贵,国际一线大牌当季新款,琳琅满目。长裙、套装、礼服……色彩却无一例外地偏冷调——烟灰、墨绿、深蓝、暗紫……款式也大多保守、简洁、充满禁欲感,没有一件是暖色调,没有一件是柔软的、舒适的。
这些不是衣服。是另一个形态的枷锁,是江临为我这个“工具”挑选的、符合他审美的包装。
我颤抖着伸出手,指尖拂过一件件冰凉顺滑的丝绸、羊绒、重磅真丝。吊牌上冰冷的数字刺入眼帘。每一件都价值不菲,却只让我感到更深的寒意和屈辱。最终,我胡乱地扯下一件看起来最厚实的深灰色羊绒长开衫,紧紧裹住自己冰冷颤抖的身体。粗糙的羊绒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但心里的冰窟却越扩越大。
蜷缩在房间中央那张巨大得离谱的床沿。床垫很硬,丝绸床单冰凉滑腻。身体各处残留的疼痛,下巴上隐隐作痛的指痕,还有被“泄欲工具”四个字反复凌迟的尊严,在深沉的寂静和刺骨的寒冷中,变得格外清晰、尖锐。饥饿感也在这时不合时宜地翻涌上来,胃部传来一阵阵空虚的绞痛。
窗外是无边无际的、浓稠的黑暗,像一只巨大的、冰冷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囚笼里的我。
时间在死寂和寒冷中缓慢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两个小时。
门外走廊上,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那脚步声不疾不徐,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心尖上。由远及近,目标明确地朝着这扇门而来。
我的身体瞬间僵硬,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凝固成了冰。攥着羊绒开衫的手指猛地收紧,骨节泛白。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头顶。
来了。
他来了。
那脚步声在门外停下。
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大概只有几秒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然后,门把手,转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