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海潮

第三章：烬海潮

时间在陈塘关总兵府压抑的静室里，仿佛被无形的胶水黏住，流淌得异常缓慢而滞涩。窗外，春日的阳光一日盛过一日，庭院里的桃花开得如火如荼，粉霞灼灼，蜂蝶嗡鸣，一派生机勃勃。然而这鲜活的气息，却被静室那扇紧闭的雕花木门死死隔绝在外。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混合着一种奇异的、如同深海寒冰缓慢消融又带着衰败气息的冷冽。檀香早已燃尽，只余下冰冷的灰烬。

敖丙静静地躺在云床上，盖着厚厚的锦被，脸色却比那上好的云锦还要白上几分，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近乎透明的质感。冰蓝色的发丝散落在枕上，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如同蒙尘的琉璃。他大部分时间都陷在一种昏沉的浅眠里，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只有胸口极其轻微的起伏，证明着那点生机尚未彻底断绝。

偶尔，他会短暂地醒来。冰蓝色的眼眸睁开，眸光不再涣散，却更加空洞、沉寂，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映不出任何光亮，也映不进窗外灿烂的春色。他只是静静地望着头顶素色的帐幔，或是透过窗棂缝隙，望着外面被切割成方块的、过于明媚的天空，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荒芜的平静。

哪吒几乎寸步不离。他搬了一张矮凳，就坐在床边，高大的身影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沉默，也格外固执。往日里飞扬跳脱、仿佛随时能点着整个陈塘关的红发少年，此刻却像一座压抑的火山，周身散发着一种沉凝的、令人心悸的焦灼。他不再暴躁地怒吼，只是用那双赤红的眸子，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着敖丙的脸，仿佛要用目光锁住那不断流失的生命力。

每当敖丙醒来，哪怕只是眼睫微微颤动，哪吒都会立刻倾身过去，动作快得像绷紧的弓弦。他小心翼翼地扶起敖丙，将温热的汤药或清水一点点喂到他干裂的唇边。喂食的动作笨拙却异常专注，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喂完后，他会用温热的湿布巾，极其轻柔地擦拭敖丙冰冷的脸颊和脖颈，指腹偶尔会无意识地、极其短暂地停留在对方毫无血色的皮肤上，仿佛在贪婪地汲取那一点微弱的温度。

更多的时候，敖丙只是昏睡。哪吒便保持着那个前倾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守着，像一尊凝固的雕塑。只有那紧抿的唇线，和眼底深处翻腾的、被强行压抑的暴戾火焰，泄露着他内心汹涌的煎熬。

一日，窗外阳光正好，金色的光柱斜斜射入，落在床前的地面上，形成一片温暖的光斑。敖丙难得地清醒了片刻，精神似乎也略好了一些。他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床边矮几上。

那里放着一枚青玉雕琢的莲花瓣。正是哪吒在噩耗降临前那日清晨，笨拙地刻了一半的那片。玉质温润，花瓣的轮廓在阳光下显得柔和，边缘还带着哪吒当时不小心留下的几道浅痕。

敖丙的目光在那玉花瓣上停留了许久，冰蓝色的眼底，终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涟漪，像是冰封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

“……莲花……”他发出微弱的气音，声音干涩。

一直紧绷着神经的哪吒猛地抬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立刻明白了。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一把抓起那枚玉花瓣，递到敖丙眼前，动作急切得甚至有些笨拙。

“看！刻好了！”哪吒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拔高的、掩饰不住的激动，他努力想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一些，却掩不住那份小心翼翼的讨好，“虽然……虽然还是有点歪，但小爷我磨了好久！你看这线条，是不是比之前顺溜多了？等你好起来，我就把它磨圆润了，串上最好的丝绦，给你挂在……”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敖丙的目光，并没有落在那枚玉花瓣上，而是穿透了它，落在了窗外那片灿烂得有些刺眼的春光里。

敖丙的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似乎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显得无比苍白和疲惫。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手。那只手瘦削得惊人，皮肤下的青色血管清晰可见，带着一种病态的透明感。他的指尖，没有去碰那枚近在咫尺的玉莲花瓣，而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仿佛耗尽所有力气的执着，指向窗外。

哪吒顺着他的指尖望去。窗外，一树桃花开得正艳，粉色的花瓣在春风中簌簌飘落，像下着一场温柔的雨。

“……像……”敖丙的声音低得如同叹息，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出来，带着沉重的喘息，“……像不像……东海……每年……落下的……冰晶花？”

哪吒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万丈冰窟。他握着玉花瓣的手指骤然收紧，坚硬的玉石硌得掌心生疼，却远不及心口那阵突如其来的、尖锐的绞痛。

东海冰晶花……那是敖丙曾经笑着向他描述过的、只在龙宫最寒冷的海渊深处才能凝结出的、如水晶般剔透的冰花，一触即碎，刹那芳华。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和恐慌瞬间攫住了哪吒。他猛地抓住敖丙那只指向窗外、冰冷得如同玉石的手，用力地、近乎粗鲁地塞回锦被里，用自己的双手紧紧包裹住，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捂热。

“不像！”他斩钉截铁地低吼，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敖丙空洞的眸子，“一点都不像！桃花落了明年还会再开！冰晶花算个屁！等你好了，小爷带你去东海！你想看多少冰晶花，我就给你捞多少！捞到你烦为止！”

他吼着，语气凶狠，像是在斥责一个不听话的孩子。然而敖丙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和强装的凶狠，冰蓝色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极淡的，近乎悲悯的了然。

他没有反驳，也没有再试图说话，只是疲惫地、顺从地闭上了眼睛，任由那只被哪吒紧紧包裹的手，一点点失去最后那点微弱的力气，重新变得冰冷而沉重。那枚未完成的青玉莲花瓣，无声地滑落在厚厚的锦被上，在阳光的照射下，折射出一小片冰冷而寂寥的光斑。

静室里，只剩下哪吒粗重的、压抑的呼吸声，和窗外桃花被风吹落的、簌簌的轻响。春光依旧明媚，却再也照不进这方寸之间弥漫的无边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