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鳞劫

第四章：逆鳞劫

陈塘关的春天，终究没能捂热静室里的寒意。敖丙的气息，如同风中残烛，一日弱过一日。那些珍贵的续命丹药，如同石沉大海，只能勉强吊住一丝游魂，却无法阻止生命之火的持续黯淡。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每一次醒来，眸光都更加沉寂，仿佛灵魂早已飘离了这具冰冷沉重的躯壳，只留下一个徒具其形的空壳。

死神的脚步声，在寂静中越来越清晰，沉重地踏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终于，在一个阴沉的午后，当浓重的乌云再次沉沉地压向陈塘关，空气中弥漫着暴雨将至的沉闷气息时，静室的门被猛地推开。

李靖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他手中紧握着一枚玉简，玉简上流光急促闪烁，传递着令人不安的讯息。

“吒儿！”李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急迫，“不能再等了！北境……北境撑不住了！”

他一步跨入室内，将那枚光芒闪烁的玉简直接递到哪吒眼前。玉简上投射出几幅模糊却触目惊心的景象：龟裂千里、赤地焦土的荒原，如同巨大的伤口横亘在大地之上；干涸的河床上，堆积着累累白骨，有牲畜的，也有人形的，在刺目的阳光下泛着惨白的光；天空是污浊的昏黄色，没有一丝云彩，只有漫天飞舞的、带着死亡气息的黄沙；几处仅存的、浑浊如泥浆的水洼边，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形容枯槁、眼神绝望的灾民，他们如同行尸走肉，徒劳地伸出手，想要掬起那一点点污浊的泥水……

景象无声，却比任何嘶吼都更具冲击力。那扑面而来的、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几乎要透过玉简溢出来。

“北境三洲，已成人间炼狱！”李靖的声音带着沉痛，“天旱持续，饿殍遍野！疫病横行！再无水至，便是……千里绝户！白骨盈野！此乃……真正的天道杀劫！”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炬，死死钉在床边那个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红发少年身上，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敖丙若再不行雨……天道震怒，恐将降下更酷烈的刑罚！届时……恐怕就不止是东海龙族了！整个北境，甚至……凡间更多生灵，都将为他迟延而陪葬！”

“吒儿！”李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严厉，“这不是儿女情长之时！这是亿万苍生的性命！你难道要看着这人间……因你一念之私，彻底化作鬼域吗？！”

“亿万苍生？”一直如同雕塑般坐在床边的哪吒，终于缓缓抬起了头。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轮磨过，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那双赤红的眸子深处，此刻不再有暴怒的火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的、仿佛凝固了万年寒冰的幽深。

他慢慢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室内投下浓重的阴影，几乎将整个床榻都笼罩其中。他缓缓转过头，目光没有看父亲，也没有看那玉简上惨绝人寰的景象，只是沉沉地、一瞬不瞬地落在床上那具毫无生气的躯体上。

敖丙依旧闭着眼，仿佛外界的一切喧嚣与苦难都与他无关。只有那微弱到几乎消失的呼吸，证明着他还在这个炼狱的边缘徘徊。

“呵……”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从哪吒唇边溢出，带着一种洞悉一切荒谬的悲凉，“好一个……亿万苍生。”

他猛地抬手，指向床上无知无觉的敖丙，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暴戾的控诉：“他的命，就不是命了？他活该……就该被碾碎了，去填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天道’挖出来的坑？！”

“吒儿！慎言！”李靖脸色剧变，厉声喝道。

“慎言？”哪吒猛地转过头，赤红的瞳孔如同燃烧的深渊，死死锁住李靖，“我偏要说！这狗屁的天道！它要平衡，它要秩序，它要所谓的‘常’，凭什么就要用敖丙的血肉来铺路？！凭什么他生而为龙，就活该被当成祭品？！”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绝望和愤怒，在静室里回荡，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亿万苍生？好大的帽子！压下来，就能把他碾得粉身碎骨，连个渣都不剩！连个……”他的声音骤然哽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掐住了喉咙，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只剩下粗重而痛苦的喘息。

就在这时，床榻上传来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游丝般的呻吟。

“……哪吒……”

那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一道惊雷，瞬间劈开了室内的死寂和狂暴的对峙。

哪吒和李靖同时猛地转头。

只见敖丙不知何时竟已睁开了眼睛。那双冰蓝色的眸子，此刻竟有了一丝奇异的清亮，仿佛回光返照，穿透了层层迷雾，清晰地映出了哪吒那张因痛苦和暴怒而扭曲的脸。

他的目光极其缓慢地移动着，掠过哪吒赤红的双目，掠过李靖凝重沉痛的面容，最后，落在了那枚悬浮在空中、依旧投射着北境惨象的玉简光影上。

他看着那龟裂的大地，那堆积的白骨，那绝望的人群……冰蓝色的眼底，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疲惫，以及一种……认命般的平静。

他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对着哪吒的方向，极其微弱地……点了点头。

那一个点头的动作，轻飘飘的，却仿佛耗尽了他残存的所有力气。做完这个动作，他眼中的那点清亮光芒，如同燃尽的烛火，迅速地黯淡下去，重新被一片沉寂的荒芜所覆盖。他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一瞬的清醒，只是一个幻觉。

然而，那个无声的点头，却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了哪吒的心窝！比任何天道的威压、比任何父亲的斥责、比任何北境的惨象都要致命！

哪吒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他死死地盯着床上重新陷入沉寂的敖丙，赤红的双眼里，那强撑的暴怒和疯狂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空洞和……破碎。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想嘶吼，想质问，想诅咒这该死的命运……喉咙里却只发出一阵“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绝望而痛苦的抽气声。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砸落在他紧握的拳头上，溅开一小片湿痕。

李靖看着儿子瞬间坍塌下去的背影，看着他眼中那灭顶的绝望，看着那滴砸落的泪，他紧握玉简的手微微颤抖着，最终，所有劝诫的话语都化作一声沉重到极点的叹息，消散在死寂的空气里。

窗外，酝酿已久的闷雷，终于撕裂了浓重的云层，发出第一声沉闷的咆哮。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屋顶瓦片上，声音急促而冰冷，如同天地为这场无解的悲剧，奏响了凄厉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