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寻痕

第七章：烬寻痕

陈塘关的春日，终究没能驱散总兵府上空那浓得化不开的阴霾。敖丙的身体被安放在一副由千年寒玉精心雕琢的玉棺中。寒玉散发出丝丝缕缕的白色寒气，勉强维持着那具覆着冰晶、布满细微裂痕的躯体不至于彻底崩解，却也让它凝固在一种令人心碎的、永恒的死寂里。

哪吒将自己关在放置玉棺的静室，如同将自己钉在了冰冷的墓碑旁。他不再嘶吼，不再咆哮，甚至不再流泪。只是终日枯坐于玉棺一侧的蒲团上，像一尊沉默的石像。火尖枪斜倚在墙角，枪缨黯淡无光，如同主人沉寂的心。只有偶尔，当他的目光落在玉棺中那安详却冰冷的容颜上时，那死寂的眼底深处，才会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寒潭微澜般的痛楚。

李靖和殷夫人忧心如焚，却不敢过多打扰。他们送来的食物和水，往往原封不动地放在门口，直到冰冷。

时光在死寂中流逝，窗外的桃花开了又落，绿叶成荫，蝉鸣聒噪。

一日深夜，万籁俱寂。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在静室冰冷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一直如同石像般枯坐的哪吒，眼睫忽然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抬起头。目光没有焦距地扫过静室，扫过月光，最终，落在了斜倚在墙角的火尖枪上。枪身黯淡，仿佛蒙尘。

一道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意念，如同沉睡了许久的种子，在他死寂的心湖深处，悄然破开冰封的土壤。

“……龙族……没有来生……”

敖丙最后的话语，带着那种洞悉一切的平静绝望，如同魔咒般再次回响在耳畔。

没有来生……写在根骨里的命……

为什么？

为什么敖丙如此笃定？为什么他眼中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只有那种深沉的、认命般的了然？

一个冰冷而疯狂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住哪吒的心脏，汲取着他残余的所有生命力。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打破了静室长久的死寂。久坐的骨骼发出噼啪的轻响。他一步跨到墙边，一把抄起那杆沉寂多日的火尖枪！

嗡——！

沉寂的枪身在他掌心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仿佛感应到了主人心中那重新燃起的、冰冷而决绝的火焰。枪尖之上，一点微弱的赤芒悄然亮起，如同黑暗中复燃的余烬。

没有来生？那所谓的“根骨里的命”，到底是什么？！

东海龙宫！那个敖丙诞生的地方！那里一定藏着答案！藏着这残酷宿命的根源！

他必须去！哪怕将东海翻个底朝天！哪怕掀了那水晶宫！他也要找到那个答案！找到那个将敖丙推向毁灭深渊的、该死的“命”！

哪吒最后看了一眼寒玉棺中那冰封的容颜，眼神复杂，痛苦、决绝、还有一丝近乎偏执的疯狂交织在一起。他猛地转身，没有惊动任何人，身影化作一道暗红色的流光，悄无声息地撕裂了陈塘关的夜幕，如同离弦的箭矢，朝着东海的方向，疾射而去！

风在耳边呼啸，带着咸腥的海水气息。下方的陆地飞速后退，很快，一片浩瀚无垠、在月光下泛着粼粼波光的墨蓝色海域出现在眼前。那熟悉的、属于敖丙的气息，仿佛还残留在海风中，却只让哪吒心中的火焰燃烧得更加冰冷、更加灼痛。

他毫不犹豫，一头扎入冰冷的海水！

神火护体，将海水隔绝在周身三尺之外。他如同一颗燃烧的陨石，朝着记忆深处那座辉煌璀璨的东海龙宫，急速下潜。

越往深处，光线越是黯淡。奇形怪状的海底生物被这闯入的不速之客惊扰，纷纷躲避。巨大的珊瑚礁如同沉默的巨兽，盘踞在黑暗的海床上。

终于，那片熟悉的、由巨大水晶和璀璨宝石构筑的宫殿群轮廓，在深海的幽暗中显现出来。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哪吒瞳孔微缩。

记忆中华美威严的东海龙宫，此刻竟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破败与死寂！许多宫殿明显坍塌倾颓，巨大的水晶柱断裂，散落在淤泥之中，被海藻和藤壶覆盖。曾经流转着七彩光芒的防护法阵早已消失不见，只留下一些黯淡的符文刻痕。整座龙宫，如同一个被遗弃了亿万年的巨大坟墓，浸泡在冰冷的海水里。

没有守卫，没有巡游的虾兵蟹将，甚至连一丝活物的气息都难以察觉。只有无尽的黑暗和海水流动的呜咽声。

哪吒手持火尖枪，周身烈焰在深海中开辟出一条通道，警惕地降落在龙宫那布满裂痕的巨大水晶广场上。脚步落下，激起一片浑浊的淤泥。

他环顾四周，冰凉的杀意取代了短暂的惊愕。这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与敖丙的死有关？与那该死的“宿命”有关？

他朝着龙宫深处，那座最高、最为巍峨的主殿走去。沉重的殿门早已破碎，歪斜地敞开着，露出里面更加深邃的黑暗。

踏入主殿，一股陈腐、冰冷的气息扑面而来。殿内一片狼藉，巨大的珊瑚宝座翻倒在地，明珠散落各处，蒙着厚厚的尘垢。殿壁上那些描绘着龙族辉煌历史的壁画，大多已经斑驳脱落，模糊不清。

哪吒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每一个角落。突然，他的脚步停住了。

在大殿深处一根断裂的水晶柱旁，散落着几片……龙鳞！

他快步上前，蹲下身。那几片龙鳞呈现出黯淡的银灰色，早已失去了光泽，边缘破碎，上面布满了深深的、仿佛被巨力强行剥离留下的撕裂痕迹！鳞片散落的轨迹，指向大殿后方一条幽深、倾斜向下的甬道入口。

哪吒的心猛地一沉。他认得这种鳞！这是龙族年长者的护心逆鳞！是谁的？老龙王？还是其他龙族长老？为何会散落在此？是被强行剥下的？

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他握紧火尖枪，毫不犹豫地朝着那条幽暗、散发着更加冰冷死寂气息的甬道走去。

甬道深不见底，一路向下，倾斜的角度越来越大。海水在这里变得异常冰冷刺骨，连哪吒护体的神火都感到一丝凝滞。两侧的石壁粗糙而古老，没有任何雕饰，只有一道道巨大的、仿佛被某种庞大生物撞击留下的深刻刮痕，触目惊心。

越往下，那股令人心悸的冰冷和死寂感就越发浓重。仿佛正通往九幽地狱。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豁然开朗。

一个巨大到难以想象的地下洞窟出现在眼前！

洞窟的穹顶高耸入黑暗，无数巨大的、散发着惨淡幽光的钟乳石倒悬而下，如同巨兽的獠牙。洞窟中央，是一片广阔的平台。而平台之上，散落着无数巨大的、惨白色的骸骨！

那些骸骨扭曲变形，大多呈现出龙的形态！粗壮的龙骨有的断裂，有的粉碎，巨大的头骨空洞的眼眶无声地望向黑暗的穹顶。一些骸骨上，还残留着未被海水完全腐蚀的、黯淡的鳞片痕迹。骸骨堆积如山，在幽光的映照下，散发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气息。

哪吒站在骸骨堆的边缘，火尖枪的光芒照亮了眼前这片恐怖的景象。他赤红的双眼中，映照着累累白骨，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和寒意而剧烈收缩。

这……就是东海龙族？！

那些曾经叱咤风云、呼风唤雨的真龙，最终的归宿，就是这如同垃圾场般的巨大坟冢？！

敖丙……他最后的结局，是否也曾被设想为这累累白骨中的一具？

“根骨里的命”……难道指的就是这注定的、被遗忘、被废弃的终结？

愤怒、悲伤、还有一股彻骨的寒意，如同冰火交织，在他胸中翻腾。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刀，射向洞窟更深处那片更加浓郁的黑暗。

不！这绝不是全部！骸骨只是结果！他要找到原因！找到那个制造这无尽死亡的源头！

他深吸一口冰冷刺骨的海水气息，压下翻腾的心绪，迈开脚步，踏过那些巨大的、冰冷的骸骨，朝着洞窟深处那片未知的、散发着更加诡异气息的黑暗，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去。火尖枪的光芒，如同黑暗中唯一跳动的火焰，刺破重重死寂，探寻着那被埋葬了亿万年的、血淋淋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