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碾过青黄,兜兜转转不知又是几年。
我不再飞了,只是在地上慢慢地爬。
有时望望天空,好像确实瞧见了两个老伙计。
鹰还是一副看起来傻乐傻乐的样子,枣红马飞的真快。
小莲脸上有了细纹,深潭般的眼沉淀下坚韧的温柔。
直到消息如惊雷:她有孕了。
这是我从那之后,听到的第一件喜事。
生产那天,乌云低压。
毡包里传来一阵阵痛呼,却盖不住稳婆催促。亲友们在门外困兽般踱步。我缠紧门框,止不住抖。
一声微弱婴啼。
笑容扯了一半。
“莲!胡莲!看孩子啊!”
我看到屋檐下升起白灯。
那是死亡的告示。
“尊敬的螣蛇繁霜大人,我们是草原的孩子。我们死后是不会离开草原的,生生世世徘徊于此。”
浓重的血腥味盖过奶茶暖香。小莲躺在那儿,脸白如新雪,黑眸永阖。唇边一丝疲惫的笑意。
骤逝。
皱巴巴的小东西哭得人心烦,紧抓着小莲的红流苏耳坠,像凝固的血泪。
小莲,你找到你的鹰了吗?
灵啊灵,为何不庇护你的子民?
小莲下葬那天,天阴沉沉的,飘忽着小雨。
雨砸在身上,哪怕是我,也被凉得一惊。
冷雨打湿送葬的衣袍。新坟挨着鹰的土堆,枣红马的眠地。
格桑花在雨中瑟缩。
少年抱着襁褓中的婴儿,背脊挺直如将折的白桦。肩膀无声耸动。雨水泪水横流。婴儿睁着酷似小莲的黑眼,懵懂。
泥土将覆棺木时,人群边缘,我不经意偏头,却发觉一个黑影。
宽大黑袍,兜帽遮面,只露冷硬下颌。
正是黑袍。她来了。
雨水顺袍流下。脸在阴影里,苍白,遥远。目光扫过新坟,鹰和枣红马的安息地,最后落在我盘踞墓碑的身影。眼神复杂:哀伤,悲悯,神祇般的沉寂。微微颔首,朝我说了句什么后,悄然隐入雨雾。
我,滕蛇繁霜,成了草原唯一永恒的见证。
我看见那少年,现在该称之为中年,独抚幼子,看见他挺直的背被生活压弯,看乌发染霜,看见身躯佝偻枯槁……
孩子长大,娶妻生子,新的枣红马奔驰,新猎鹰翱翔。只剩我仍缠绕老屋梁柱,盘踞坟茔之上。
走不出的,只有我么?
岁月无声卷走一切。
人类的生命到底太过短暂。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也终于走到尽头。
他躺在毡毯上,呼吸微弱。浑浊的眼望帐顶,仿佛穿透它,看见格桑花地,鹰影,奔驰的枣红马……最后,定格在梳小辫、戴红流苏、笑眼如星的少女脸上。干裂唇嚅动:“……莲……” 光熄了。
枯手松开,我爬过去,是一对早就褪色红流苏耳坠。
我又盘上冰冷的墓碑。四座坟:小莲,鹰,枣红马,少年。
风吹过空旷草原,带来青草味,牧歌,孩童嬉闹。
新生命在长。
我,繁霜,背负所有逝去的时光,笑泪,承诺离别,沉默盘踞时间罅隙。鳞片闪烁亘古微光,冰冷,坚硬,映照这片生葬不息的土地。
格桑花开落,云聚云散。风起风落间,唯有记忆,如刻骨碑文,鲜活,冰凉。
最后的守望者。活着的墓碑。永恒本身。最孤独的存在。他们这样叫我。
“灵啊灵,繁霜。”我想起黑袍临走时对我说的话,“是你啊,一直都是你啊,你不知道吗?”
恭喜你通过历练,正式成为了“灵啊灵”。
庇护你的子民吧,灵啊灵。
雨停。阳光刺破云,照亮墓碑水痕,我冰冷的鳞。
一滴水珠,不知是雨是露,顺头颅滑落,渗入小莲坟头新土。草籽在深处萌动,伏在碑文凹陷处,等春。
草原上“灵啊灵”的传说,伴着春,经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