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皮门发出极其刺耳的"吱呀"声,张桂源用没受伤的左手撑着门框,侧身让妹妹先进去。雨水顺着他湿透的裤脚滴在水泥地上,很快积成一小滩水洼,在屋里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油腻的光。
出租屋小得可怜,大概也就十个平方,中间拉着一条印着小熊图案的旧布帘,勉强隔出两个空间。外屋摆着一张掉漆的折叠桌,两把缺腿的塑料椅,墙角堆着几个装满废品的纸箱。里屋隐约能看见一张狭窄的单人床,和一个用砖头垫着的旧木柜。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潮湿味,还夹杂着点消毒水和泡面的味道。
张桂月脱下雨靴,鞋底子在地上蹭出一圈深色的水印。她低着头,小手反复绞着衣角,眼睛时不时偷偷瞟向哥哥流血的手背。书包被她轻轻放在桌上,那个曾经粉嘟嘟的兔子挂件现在黑乎乎的,一只眼睛不知所踪,看着特别可怜。
张桂源没顾得上脱湿衣服,径直走到桌前拉开最下面的抽屉。里面乱七八糟堆着些东西:半卷透明胶带,几根不同型号的钉子,还有个印着"此面向上"的药盒。他把药盒拿出来放在桌上,撕开包装时动作有点僵硬,右手使不上力,血还在断断续续地往外渗。
"坐着。"他头也不抬地说,声音比平时更低哑,可能是淋雨的缘故。
张桂月乖乖地坐在小凳子上,膝盖并得紧紧的。她看着哥哥用没受伤的左手笨拙地翻找药品,心里像堵着一团湿棉花,闷闷的透不过气。刚才巷子里哥哥折断**手腕的声音,现在想起来还让她浑身发抖。那不是她熟悉的哥哥,熟悉的哥哥连踩死蚂蚁都会蹲下来看半天。
"哥,"她小声开口,"你的手......"
"没事。"张桂源打断她,终于从药盒底层翻出一小瓶碘伏和几张皱巴巴的纱布。他拧开瓶盖往手心倒了点,黄色的液体瞬间淹没伤口,疼得他狠狠吸了口冷气,冷汗一下子冒了出来。
张桂月吓得猛地站起来:"是不是很疼啊?要不我帮你吧?"
"坐好。"张桂源的声音有点发紧,但还是拒绝了。他用右手拇指小心地抹开碘伏,尽量避开最深的那道伤口。可越小心越麻烦,药水顺着指缝流到手腕,冰凉的感觉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张桂月咬着嘴唇站在原地,小手紧紧攥成拳头。她看着哥哥手背上那些新旧交错的伤痕,最大的那道是去年为了捡她掉进河里的画夹被铁片划伤的,到现在还留着明显的疤痕。哥哥的手总是这样,旧伤没好又添新伤。
突然,她注意到哥哥校服外套的领口歪了,露出一小片锁骨。那里有块淡青色的淤青,形状很像鞋印。应该是刚才那几个人推搡时留下的。她的鼻子一下子酸了,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哥,你这里......"她伸手想去碰那块淤青,却在半空中停住了。
张桂源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看了一眼,无所谓地扯了扯衣领遮住伤处:"不小心撞的。"他撕开创可贴的动作顿了顿,创可贴早过期了,包装纸都发黄发脆,"明天我再去买新的。"
张桂月没说话,转身从书包里掏出个东西放在桌上。是个绿色的铁盒子,上面印着卡通猫咪图案,边角都磨损了。这是她的宝贝盒子,里面装着平时攒的零花钱和一些小玩意。她打开盒子,把里面所有的零钱都倒在桌上,硬币和纸币堆成小小的一座山。
"这些钱,你拿去买创可贴吧。"她认真地说,"还可以买新的水彩,老师说我的画有进步了......"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听不见。
张桂源看着桌上的钱,又看看妹妹红红的眼睛,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扎了一下。他认识那些钱,一块两块的纸币都被磨得发亮,硬币边缘布满细小的划痕。这是妹妹每天中午省下一半午饭钱攒下来的,说要攒够三百块买一套新的水彩笔。
"收起来。"他把钱往妹妹那边推了推,动作有点重。
"你不收我就不吃饭了!"张桂月突然提高了声音,眼泪啪嗒啪嗒掉在桌子上,"你每次都这样!受伤了也不在意,钱都留给我花,自己却......"
张桂源猛地站起来,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他很少对妹妹大声说话,可刚才那一瞬间,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快要从胸口炸开了。不是生气,是别的什么,一种让他喘不过气的情绪。
"把钱收起来。"他重复道,声音比刚才更低沉,右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血迹沿着指缝渗出来,滴在地上。
张桂月被他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但还是倔强地抬起头:"我不!你要是不收,我......"
"赶紧收起来!"张桂源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厉,吓得窗外的雨声似乎都停了几秒。
妹妹的嘴唇立刻哆嗦起来,眼泪流得更凶了,但她倔强地咬着嘴唇不肯哭出声。这种无声的反抗比放声大哭更让张桂源难受。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转身从墙角拿起一个破旧的搪瓷杯,倒了点自来水。
冰冷的水顺着喉咙流下去,稍微缓解了喉咙里的灼痛感。他看着杯壁上斑驳的茶渍,突然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自己这是在干什么?跟妹妹发脾气?就因为自己没用,保护不好她,还让她跟着担惊受怕?
"对不起。"他放下杯子,声音低得像蚊子叫,"我不该吼你的。"
张桂月没说话,默默地把钱一张张捡起来放回铁盒。动作很慢,每一张纸币都被她认认真真抚平了折角。弄完这些,她抬起头,眼睛肿得像桃子:"哥,你以前不这样的。"
"嗯?"张桂源没明白她的意思,正想用没受伤的手去拿纱布。
"你以前打伤了人会害怕的。"张桂月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小锤子敲在张桂源心上,"二年级的时候你为了护着我把王大壮推倒了,他流鼻血了,你吓得一直发抖,晚上还做噩梦......"
张桂源的动作停住了。他记得那件事。那天晚上他抱着妹妹坐在床边,两个人缩在被子里,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谁都没睡着。妹妹一直问他警察会不会来抓他,他一直说不会,可自己心里却怕得要命。
"刚才你折断那个男生手腕的时候......"张桂月低下头,声音带着哭腔,"你的眼睛一点感情都没有,像电视剧里那些杀人的坏人......"
"我不是!"张桂源立刻打断她,声音里充满了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恐慌。他最害怕的事情,就是变成妹妹说的那种人。
张桂月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闪着水光:"那你是什么?他们为什么总欺负我们?为什么**说你是杀人犯的儿子?"
最后那句话像一道惊雷划过狭小的出租屋。张桂源僵在原地,感觉全身的血液一下子都凝固了。他死死地盯着妹妹,左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谁告诉你的?"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磨盘里挤出来的。
张桂月被他的样子吓到了,往后缩了缩身子:"我......我听班上同学说的......他们说爸爸妈妈不是出车祸死的,是......"
"闭嘴!"张桂源突然吼道,脸色惨白如纸,"不准听他们胡说!谁再跟你说这些,你告诉我!"
妹妹被吓得"哇"地一声哭出来:"那你告诉我真相啊!为什么学校所有人都躲着我们?为什么没人愿意跟我做朋友?为什么老师看到**欺负我也假装没看见?"她一边哭一边喊,积压已久的委屈全部爆发出来,"你只知道打架!打完了就把自己关起来!你从来都不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就像个定时炸弹,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会不会伤到我!"
"你会变成怪物吗?"她最后问道,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和恐惧,"像他们说的那样,变成和爸爸一样的杀人犯?"
张桂源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拳,踉跄着后退两步,后背重重撞在墙上。墙上贴着妹妹得的所有奖状,最上面那张是三年级时得的绘画比赛一等奖,画的是两个牵着手的小孩,在阳光下笑得特别开心。
他看着那张画,突然觉得眼睛疼得厉害。他想反驳妹妹的话,想告诉她自己永远不会伤害她,想解释爸爸妈妈的事不是别人说的那样。可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大团滚烫的棉花,烧得他生疼。
妹妹还在哭,肩膀一抽一抽的。她好像意识到自己说了过分的话,偷偷抬眼看了看哥哥,又赶紧低下头去,小手紧张地抓着衣角。
屋子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妹妹压抑的哭声和窗外越来越大的雨声。昏黄的灯泡接触不良,时不时闪烁一下,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像鬼魅一样。
过了不知道多久,张桂源终于动了。他慢慢蹲下身,从床底下拉出一个破旧的木箱。箱子上了锁,锁已经生锈了。他用没受伤的左手从脖子上扯下一把小小的黄铜钥匙,插进锁孔里。
"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
他从箱子里拿出一个用红布包裹的东西,小心地放在桌上,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张泛黄的报纸,和一些看起来很旧的照片。
张桂月停止了哭泣,好奇地看着那些东西。她从来没见过哥哥拿出这些。
照片上是年轻时候的爸爸妈妈,笑得很开心。还有一张是爸爸妈妈抱着两个小孩,大的那个看起来像哥哥,小的那个应该是她自己,但她完全没印象了。
张桂源的手指轻轻拂过照片上爸爸的脸,动作温柔得像怕碰碎什么珍贵的东西。过了一会儿,他拿起那张泛黄的报纸,递给妹妹。
报纸的日期是十年前的,标题很大:《工厂保安勇斗歹徒身负重伤》。下面配着一张模糊的照片,能看出来是个穿着保安制服的男人,被抬上救护车。虽然照片很不清楚,但张桂月还是一眼认出来,那是爸爸。
"他们说的杀人犯,是这个。"张桂源的声音很沙哑,他指着报纸角落里一个小小的通缉令照片,上面是个面目狰狞的男人,"十年前爸爸在工厂当保安,这个人晚上偷东西被发现,捅了爸爸一刀就跑了。"
他停顿了一下,拿起一张照片。照片上的爸爸躺在病床上,手臂上缠着厚厚的绷带,却还在笑着比大拇指。"爸爸在医院躺了三个月,医生说再偏一点就伤到心脏了。那个坏人后来被抓住了,判了十五年。"
张桂月呆呆地看着照片,又看看报纸,眼睛瞪得大大的。这些事她从来没听说过,哥哥和爸爸妈妈都没告诉过她。
"那......那你们为什么不告诉别人?"她小声问。
张桂源把照片小心翼翼地收好,放进红布里包起来:"爸爸说没什么好说的,他只是做了该做的事。后来......后来爸爸妈妈出车祸,这事就没人再提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他爸以前跟爸爸在一个工厂,因为偷懒被爸爸举报过,一直记恨在心。这些事,大概是他告诉**的。"
屋子里又安静下来了。张桂月低下头,眼泪又开始往下掉,这次却是因为愧疚。她不该怀疑哥哥的,更不该说那些话伤他的心。
"哥,对不起......"她哽咽着说,"我不该相信他们的话,不该......"
张桂源摇摇头,没让她说下去。他伸出没受伤的左手,轻轻揉了揉妹妹的头发。动作还是那么温柔,和平时一样。
"不是你的错。"他说,"是我不好,一直没告诉你这些。"其实他自己也是前几年整理爸爸妈妈遗物时才发现这些的,那时候他才明白为什么爸爸手臂上一直有个长长的疤痕。
张桂月突然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哥,我怕。"她贴着哥哥湿透的衣服,声音闷闷的,"我怕他们一直欺负我们,怕你被学校开除,怕......怕我们像电视里一样分开。"
张桂源身体僵了一下,然后慢慢抬起手,轻轻放在妹妹背上。右手的伤口又开始疼了,可能是动作太大扯到了。但他没动,就保持着这个姿势,感受着怀里妹妹轻微的颤抖。
"不会的。"他低声说,声音比刚才坚定了一些,"我不会让他们把我们分开的。"
妹妹抱得更紧了,好像怕一松手哥哥就会消失似的。张桂源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香味,混杂着雨水的清新气息。这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熟悉的味道,也是让他感到最安心的味道。
他闭上眼睛,靠在墙上。冰冷的墙壁贴着后背,让他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刚才妹妹问他会不会变成怪物,他当时很生气,甚至有点害怕。现在想想,他确实在变。变得越来越暴躁,越来越喜欢用拳头解决问题。
这样下去不行。他不能变成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
"桂月,"他轻轻推开妹妹,看着她的眼睛,"以后不管谁欺负你,不管他们说什么做什么,你都要告诉我,好吗?"
妹妹愣愣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不要自己忍着,也不要听别人胡说八道。"他的手指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痕,动作很轻,"我们是一家人,有什么事应该一起面对,而不是......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他想说对不起,想说以前是他太固执了,但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
张桂月突然笑了,虽然脸上还挂着泪珠,但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很好看。"哥,你的手还在流血呢。"她拉过他受伤的右手,小心翼翼地吹了吹,"我们快把伤口处理好吧,不然会发炎的。"
张桂源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心里那块一直紧绷的地方好像突然松了。他点点头,任由妹妹拉着他的手,坐在小凳子上。
妹妹打开那瓶碘伏,学着护士姐姐的样子,先用棉签沾了药水,轻轻擦拭他的伤口。动作很轻很小心,生怕弄疼他。
"疼吗?"她一边擦一边问,眼睛紧紧盯着伤口。
"不疼。"张桂源说。这次是真的不疼了,心里暖暖的。
窗外的雨渐渐小了,淅淅沥沥的,敲在铁皮屋顶上,像一首温柔的催眠曲。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兄妹俩细微的呼吸声。昏黄的灯光洒在他们身上,在地上投下两个依偎在一起的影子。
张桂月仔细地用纱布包扎好哥哥的伤口,打上一个很漂亮的蝴蝶结。"好了。"她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好像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张桂源看着手背上那个歪歪扭扭的蝴蝶结,忍不住笑了。这是他第一次在妹妹面前笑,虽然只是嘴角微微上扬,但已经足够让张桂月惊喜了。
"哥,你笑起来真好看。"她由衷地说。
张桂源的脸颊有点发烫,赶紧转过头去,假装看窗外的雨。"赶紧收拾一下睡觉吧,明天还要上学。"
"嗯!"张桂月用力点点头,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她把那个兔子挂件小心翼翼地放进抽屉,准备明天试着能不能把眼睛缝回去。那个湿透的书包被她挂在窗户边,虽然脏了,但还能用。
张桂源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右手包扎得有点紧,但不影响活动。他走到墙角,拿起那个装满废品的纸箱,想搬到外面去,却被妹妹拦住了。
"哥,你受伤了,今天别去捡废品了。"她说着,把他按回椅子上,"我去做饭,你歇一会儿。"
看着妹妹像个小大人一样系上围裙,踮着脚尖在狭小的灶台前忙碌,张桂源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他拿出手机,打开备忘录,在"桂月的愿望"那条下面,又加上了一行字:"买一套新的水彩笔,最好的那种。"
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照亮了他眼神里的坚定。不管有多难,他都要守护好妹妹的笑容。不只是用拳头,还要用更多更多的爱。
雨停了。窗外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空气里弥漫着雨后泥土的清新气息。张桂源走到窗边,推开一条小缝。潮湿的空气涌进来,带着一丝凉意。
巷子口,**几个人早就不见了踪影,只有地上一小摊已经发黑的血迹,在雨水冲刷下渐渐淡去。张桂源知道,这事儿不会就这么结束。**那种人,肯定会报复的。
但他不怕了。以前他总是一个人硬扛,现在他明白了,他不是一个人。他有妹妹,有要守护的人,还有爸爸的榜样。不管未来会遇到什么困难,他都会勇敢面对。
厨房里传来妹妹哼歌的声音,虽然不成调,但听得出来她很开心。张桂源靠在墙上,微微闭上眼睛,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扬起。
也许,生活并没有那么糟糕。至少,他们还有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