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道里的声控灯接触不良,每上两级就得跺下脚。张桂源背着两个书包走在前面,右手刻意悬空着不敢摆动——纱布底下的伤口又渗出血了,温热的液体顺着指缝往校服袖口钻。
"哥。"
身后传来桂月细弱的声音。他停在平台阴影里回头,看见妹妹低着头,书包带子拽得死紧,校服领口还沾着前天没洗干净的血渍印子,像片干涸的枫叶。
"怎么了?"他放轻脚步。派出所那套说辞还在脑子里打转,警察嘱咐要多和孩子沟通,可他对着桂月泛红的眼角,所有话都堵在喉咙里。
桂月把脸埋得更深,发顶的旋儿对着他:"王磊他爸妈......真的不会再来找麻烦了吗?"
声控灯突然灭了。黑暗中张桂源能听见妹妹牙齿打颤的声音,他伸出没受伤的左手,摸到妹妹冰凉的手指。上周放学撞见的画面突然钻进脑海——王磊妈抓着桂月的头发往墙上撞,嘴里骂着"小贱货",金镯子在她脸上印出红痕。
"不会了。"他把妹妹的手包进掌心慢慢搓热,"警察说再闹事就拘留。"
桂月没说话,只是指节攥得发白。张桂源想起昨天在派出所,她突然冲出来抱紧自己哭的样子。十七岁的姑娘,瘦得像片羽毛,抖得人心头发紧。
五楼的铁门锁又锈住了。张桂源用肩膀顶开门时,桂月突然"啊"了一声。他转头看见她正盯着自己右手的纱布,血已经浸透了白色的棉布,在手腕处洇出暗红的花。
"没事。"他赶紧把手背到身后,"昨天没包好。"
出租屋飘着股葱花炒蛋的焦糊味。其实他根本不会做饭,炒锅在燃气灶上烧得通红时,油星子溅在手背上烫出好几个水泡。但桂月最近总吃不下饭,医生说要补充营养。
"先吃饭。"他把热好的剩菜往妹妹面前推了推。蒸蛋羹边缘结着焦黑的壳,青椒炒肉里的肉片硬得像橡皮。桂月小口扒拉着米饭,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月牙形的阴影。
墙上的石英钟突然"咔嗒"跳了一格。七点整,外面的天彻底黑透了,路灯的光晕透过蒙着灰的窗户,在桂月发梢镀上层惨白的边。
"哥。"桂月突然把筷子搁在碗沿,声音轻得像叹息,"我想转学。"
张桂源的勺子"哐当"掉在地上。不锈钢碰撞瓷砖的脆响在狭小的客厅里炸开,惊得窗外的麻雀扑棱棱飞走了。他弯腰捡勺子时,看见妹妹脚边的地面洇开一小团水渍——她哭了。
"转学?"他把勺子攥到变形,"为什么?不是都说好了吗?"
派出所里警察拍着胸脯保证会给学校施压,桂月当时明明点头了。王磊那伙人被家长领着来道歉时,她虽然低着头,指甲却悄悄掐进了他的掌心——那是他们约定好的暗号,代表"我没事"。
"说好什么了?"桂月突然抬起头,眼泪滚过她耳后的疤痕,"说好以后同学见了我就躲吗?说好每次考试都有人在背后说我是靠'黑社会哥哥'才没被开除吗?"
张桂源愣住了。他想起上周家长会,几个家长聚在走廊尽头窃窃私语,看见他过来就突然噤声,眼神像淬了毒的针。当时他只觉得那些人虚伪,现在才看见桂月攥着衣角的手。
"他们不敢再说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我已经......"
"已经把王磊打进医院了是吗?"桂月突然提高声音,桌上的玻璃杯震得嗡嗡作响,"哥你看看你!手还在流血!上周你从教务处出来时脸上带着伤,上个月你为了抢回我被撕掉的作业本跟人打群架!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她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尖叫。张桂源看见妹妹校服裙摆下露出的淤青,那是上次被堵在巷子里时留下的。他一直以为自己把她护得很好。
"我只是......"他想解释,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
"你只是想保护我。"桂月的声音突然软下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可是哥,你的拳头保护不了我一辈子。"
这句话像块冰锥狠狠扎进心口。张桂源看着妹妹通红的眼睛,突然想起十年前那个雨夜。爸妈刚走没多久,房东来收房租,小小的桂月抱着他的腿,躲在门后不敢出声。那时候他就发誓,再也不会让任何人欺负她。
可现在,他最想保护的人,却被他的保护弄得遍体鳞伤。
"砰——"
拳头砸在墙壁上的闷响吓得桂月一抖。张桂源看着墙上龟裂的痕迹里渗出的红色,才发现自己没控制住力道。掌心的纱布彻底烂了,血顺着墙缝往下淌,像条蜿蜒的小蛇。
"我知道了。"他听见自己说。声音平静得可怕。
抓起外套摔门而去时,他没回头。楼道里的灯随着他的脚步一路明灭,声控灯接触不良的滋滋声,像极了桂月强忍着没哭出来的抽气声。
便利店的暖光灯刺得眼睛生疼。张桂源摸着冰柜里的啤酒罐,指尖的血蹭在玻璃门上,擦出一片模糊的红。穿蓝背心的店员盯着他渗血的右手,他没在意——以前打工时被机器轧伤手指,也是这样淌着血站在收银台前。
夜风裹着沙尘往脖颈里灌。他蹲在马路牙子上,看着罐口溢出的泡沫在地上积成小小的白坟。对街KTV的霓虹招牌明明灭灭,照着他脚边横七竖八的空罐子。
"保护她有错吗?"
他对着空罐子喃喃自语。十七岁的少年,肩膀还没完全长开,却已经扛起了两个人的人生。白天在汽修厂给人换轮胎,晚上去夜市摆摊卖手机壳,周末还要去工地搬砖。他以为只要拳头够硬,就能给桂月撑起一片天。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张桂源摸出屏幕裂成蛛网的旧手机,看见屏幕上跳动的"桂月"两个字。他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很久,直到铃声自动挂断,黑暗的屏幕映出他通红的眼眶。
凌晨两点的风带着凉意。他摸出钥匙开门时,客厅地板上的月光突然动了动。桂月房间的门缝底下,塞着半张作业本纸。
"哥,对不起。但我真的不想每天早上睁开眼就担心你今天会不会打架,不想路过操场时总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王磊他们转走了,可大家看我的眼神还是没变。我想去姑姑家那边的学校,听说那里没人认识我们。"
张桂源蹲在地上,看着纸上洇开的泪痕。字迹被水泡得发皱,有几个字糊成了小黑团,像极了桂月受委屈时努起的小嘴。他想起小时候带她去公园,她非要爬很高的滑梯,结果卡在中间哇哇大哭。那时候他就站在下面仰着头说,别怕,哥接着你。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的小姑娘已经长得太高,他接不住了。
身后传来细微的响动。桂月房间的门把手轻轻转了半圈,又停住了。张桂源把纸条叠成小小的方块塞进胸口,那里刚好对着心脏的位置。温热的血透过纱布渗出来,把纸条染得皱巴巴的。
他靠在门上慢慢滑坐到地上。墙皮蹭得后背发痒,混合着手心伤口的刺痛,倒让人觉得清醒。窗外的月光爬进来,在地上织成一张银网,把兄妹俩困在网的两端。
"转学的事......"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飘着,像片羽毛,"你想去就去吧。"
门内突然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张桂源闭上眼睛,任由月光在眼皮上烙出通红的印子。他想起明天还要去汽修厂取工资,得给桂月买新的校服,还要联系乡下的姑姑。
掌心的血滴在地板上,形成小小的红点。像极了他小时候在作业本上画的太阳,笨拙,却拼尽全力发着光。
(本章完)